四
到了开封府后衙,展翼更是如鱼得水。他常和张豹几个在一起玩,张豹他们也常想到慈幼局去,毕竟那里孩子还要多,但是君泽先生牢牢的守住这扇门,不让他们几个过来。展翼已经是调皮得不得了了,再加上张豹几个,慈幼局还不是鸡飞狗跳?
在这些孩子中间,展翼就是孩子王。他特别有主意,又机灵,他们常玩的是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他扮展昭,带一路官兵;张豹带一路强盗,每每被他瓮中捉鳖。他们在假山上绕来绕去,窜上窜下,带着小木剑小木刀,呐喊着追赶着,煞有气势。把马大嫂看得直乐,特别是展翼,拿着小木剑,那大眼睛,高鼻子,和展昭一模一样,学着他爹的模样惟妙惟肖,还故意皱起眉头,更是把马大嫂和心莲乐得前仰后合。
展翼一淘气,心莲根本管不住。看他调皮得满脸是汗,擦干了不一会儿从里到外又是汗湿,怕他着凉,便吓他:“你爹来了,待会儿看你这样淘,又得罚写字。”
展翼最怕父亲罚他写字。教养,礼仪,写字,吃饭的规矩,父亲这些很看重。每日必练几页字,父亲回来亲自圈点。如不能得到一半的红圈,这页字必须重写。展翼最怕枯坐着写字了,但这是父亲定下的规矩,他不得不照着做。
“不会的,爹在前面大堂上。”展翼自信地说:“一审案,就是一两个时辰,爹才管不到我呢。”他擦了一把汗,亮晶晶的黑眼睛灵活的转动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的向张豹道:“张豹,我们去看包爷爷审案子吧,一定好好看!”
张豹有些犹豫,拿着他的小木刀,憨憨的道:“我不敢,我爹看到我,准打我。”
“不让你爹看到。”展翼道:“从咱们这儿绕过去,绕到大堂边上的偏厅,包爷爷上堂前会在那里看公文,喝茶。那儿有一个小门,咱们就躲在那边看,只有公孙爷爷能瞧见我们。咱们的爹,都看不见。”
还没等心莲阻止,展翼已带着孩子从假山上跃了下来。心莲在后面追着,可哪追得了这些孩子,她急得要命,怎么能去大堂呢?那是审案子的公堂啊,这个展翼,什么时候把这个偏厅瞧在眼睛里,牢牢的记得,真是个鬼精灵!
这是展翼第一次见到在堂上的父亲。父亲身着红色服制,负手而立,沉稳的站在公堂的右侧,颀长而笔挺的身材,如一柄沉静的,光华内敛的宝剑,眸中的光辉刚健,平静,间或有一两点跃动的光芒。展翼一直知道,父亲是好看的,但是堂上的父亲,那股骨子里的不怒自威,还是深深让展翼折服。他看到绛袍下摆的海水蓝,也未有半丝摆动,原来堂上的气氛,是这般肃然,庄重,他们几个,吓得一丝儿声息也无。
执笔的公孙策看到了他们,温和而略有责备的看了他们一眼,微微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赶紧离开。张豹也让公堂的气氛震慑了,他也看见了他的爹,他的爹穿着红色的校尉服,微昂着头,腰里别着腰刀,严肃注视着跪在堂前的罪犯,和在家里的那个爹一点都不一样。这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胆怯,他牵了牵展翼的衣襟,示意走吧。
展翼虽然也紧张,也担心让父亲发现,但是他被堂上的气氛吸引住了,也被包爷爷铿锵有力,正义凛然的声音吸引住了。展翼很聪慧,包拯对罪犯的审问他一句句记在心里,他听明白了,跪在堂上的是一个大强盗,还杀了人,是爹和叔叔们把他抓来了。爹那几日出差就是去缉捕这个大强盗了吗?他的小脑袋飞快的思索着,仿佛有些明白自己的爹为什么和别人的爹不一样?为什么自己发烧时只有娘和莲嬢嬢守着,为什么娘生病从来不说,也不让他告诉爹,为什么爹身上有很多伤疤。他的爹,让他骄傲的爹,他听到包爷爷的话语里不断的有“律法”,爹这么辛苦,维护的是不是律法?他模模糊糊的听懂了。
展翼专注的听着,完全被吸引住了。这时,展昭已经发现了他,这让展昭恼怒和着急。执法过程中,他让奸邪切齿,也让宵小胆寒,九死一生,他无所畏惧;但是他尽可能的保护妻儿,将妻子和孩子放在一个正常的安全的环境中,没承想,儿子竟然溜到了公堂一侧。丧心病狂的罪犯展昭见多了,要是看清楚了展翼的面容,难保他们的同伙不会报复。公堂的威仪让他不能轻易移步,但是剑一样的目光投向儿子,展翼无意的抬头,正巧和父亲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被这凛冽的目光逼得哆嗦了一下,吓得赶紧缩回了脑袋,和张豹他们轻手轻脚离开了。
晚食的饭桌上,展翼一直在观察着父亲,但父亲还是往常一般温润平静,衔着清浅的微笑,倾听着母亲活泼的话语。一月之中,父亲能和他们共进晚食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无论他多么淘气,父亲从未在晚食时训斥过他。晚食的气氛依旧是温馨和宁静的。
饭桌上的菜,几乎都是父亲爱吃的,来自南方的蔬菜被母亲侍弄得水灵新鲜,母亲的厨艺很高明,寻常的菜到了她手下,就特别鲜美,就是最普通的炖蛋也入口即化,这些菜,连心灵手巧的莲嬢嬢也弄不来。莲嬢嬢常叹道,江南的味道,除了你娘,还有谁会弄?
晚食的桌子上,母亲会絮絮说着慈幼局的趣事,他也争先恐后的告诉父亲他和小伙伴的游戏,娘儿俩常常会争着说话。父亲话本来就不多,此时更是倾听者。父亲显然很享受这种家常的温暖,他看到温润的微笑从父亲的眸中一层层的漾开,澄清如秋天的湖水,带着绵长的暖意看着娘儿俩。间或,夹菜到他的碗中,摸摸他的头。他被巨大的幸福笼罩着,就像秋天的暖阳,漫漫笼罩着他的心房。
今日,他不敢说什么,只是闷头吃着饭。父亲的神色还是宁和的,母亲诧异的看着他,又摸摸他的额,温柔地问道:“翼儿,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低声回答着,又偷眼瞧父亲,他在父亲的神情上找不到半点发怒的痕迹,难道是他看错了父亲的眼神?在堂上,父亲并没有看见他们?这样想着,展翼轻松了些,飞快的扒了大半碗饭。
晚饭后,母亲和莲嬢嬢在灯下收拾碗筷,他也帮着端菜端碗,做得分外卖力。端着碗跟在母亲的后面,期望跨出厅堂的门便溜出去,却听到父亲清亮的声音:“展翼。”
他知道不妙了,乖乖的收回脚,站在父亲的身边。
父亲平静地问他:“开封府有哪几个地方不能去的?”
他低着头回答:“拱奎楼,桂籍堂,校场,还有……公堂。”
展昭颌首道:“很好,记得很清楚。爹和你说过,男子汉话说出来,该怎么样?”
“爹说,男子汉说出话,应该是言必行,行必果。”他的头越发低了,赧然回答。
展昭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儿子,道:“言必行,行必果。既然记不住,抄上一百遍。”
父亲说出的话,是一言九鼎的。展翼乖乖的应着,沈晗不忍道:“一百遍,天也要亮了。”
“去抄吧。”父亲携着他的手,向书房走去。他垂头跟在后面,忽又转过头,看着母亲,以口形无声道:“五十,五十。”
母亲心领神会的点头,这是他们娘儿俩不成文的约定,每次罚抄的功课,都是乘着父亲不在,他抄一半,娘抄一半。
五
父亲的书房,如果不是他亲自带展翼来,那便是展翼的禁地。
父母的卧室是以母亲的喜好为主,那里,和母亲一样,满是明亮和柔情的色彩。床前的屏风画着荷叶田田,荷花袅袅,柔和淡雅的色彩在素绢上格外的雅致宜人。帐额是母亲亲自绣的江南山水,母亲心灵手巧,绣工很好,把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神韵一针针一线线给绣了出来。每到夏天的时候,母亲还会在帐中挂一个茉莉花球,淡淡的清香和晶莹透剔的白驱散了闷热和疲劳。床前的桌子上,有青瓷的胆瓶,一年四季都有鲜花,还有精致的青釉灯,桌前的交椅,是母亲的专座,她总是在灯下翻阅着医书,或者做着女红,等待晚归的父亲。
父亲的书房,没有多余的装饰,方正,明朗,书卷摆放得极其整齐。还有从府衙不时携回的案卷,也固定在一个地方,极有条理。
展翼端正的跪在交椅上,手执狼毫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写着,他还年幼,若是坐着还够不到桌子。看着儿子的稚态,一旁看着案卷的展昭薄唇微弯,泛起一缕温煦的浅笑,将儿子抱下来,令他坐在矮几上写字。
展翼眼观鼻鼻观心的认真写着,心里却一直焦急等待着娘。写得手都酸了,唯听见铜漏的声音在静夜里分外的清晰,他又偷偷瞧爹,爹微锁双眉,看着案卷,并没朝他这边看,但他一点也不敢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