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孟三儿。”
老铁匠从一堆铁器里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昏黄了,但是他的手势那么稳,一件件铁家伙在他手中冒着火花,被他的大锤叮叮咚咚的瞧着,厚的变成薄的,长的变成扁的,这个铺子里什么都有,有刀,有剑,有拎水的铁桶,还有洗脸的铜盆。谁能料想到他以前是个强盗呢?现在的他,就是汴梁城中一个老铁匠,一个普通的手艺人。
孟三儿?他浑身一激灵,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女人。青布蒙着面,脸黄黄的,但是似曾相识。孟三儿,那是老爷才这么唤他。只有凌家的人才这么唤他,多久了,他都忘了。像是三四十年前吧。他眯细着眼,抬起红肿的双眼,踌躇道:“你是……。”
“我是二小姐。”那妇人揭开了面纱,脸上是明显的刀疤,从鼻梁那儿横过去,直到下巴。是个面容狰狞的妇人,怎么会是二小姐?他记得二小姐,圆圆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子,雪白的脸颊,二小姐长得多美,但这个妇人……。孟铁匠仔细的看了看,真是二小姐呢!他忽的丢掉了手中的大锤,老泪纵横的,要跪下来。凌大秀马上制止他,道:“到后面去说话。”
他带着凌大秀到了后面,他不敢问二小姐这么多年干了些什么,他只是道,老爷夫人临终前是如何想念她,又道少爷也死了,少爷是被包拯斩首的,少爷糊涂啊,多好的一个人,怎么……。
凌大秀有些不耐烦,也有些失望。孟三儿是当年的霹雳金刀,也是绿林好汉,爹做官时,招抚了他,所以他老老实实的跟着凌老爷。江湖上的人,就是一个义气,孟三儿做了爹的保镖,就死心塌地的效忠凌家。她喜欢学武,就是从小跟着孟三儿学的。但现在他怎么就是个糟老头子的形象?也许在炉边呆得久了,一双老眼也微肿,眼角边是血丝,五官都塌了,身板儿倒还壮实,但是当年的功夫,不知还能捡起来几成?
“孟三儿,今日来,就是要你我联合起来复仇的。”凌大秀道:“哥哥是被人害死的,那个忘恩负义全无心肝之徒如今还在庙堂高高的坐着,这口气我咽不下。”她粗略地告诉了孟三儿当年凌若樵背起所有罪名,而一同贪渎之人逍遥法外并任由她嫂嫂侄女飘零娼门的悲惨遭遇。孟三儿大睁着眼睛,他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一个人,他的拳头握紧了,眼里冒出了怒火,他的心肝被抓得生痛,四十年过去了,他的热血又被点燃了。
但是这个人是刑部尚书,他有些犹豫,听到妻子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他更犹豫了。他已经做了爷爷了,现在二小姐唤他做的,是有去无归的一条路。尘世的生活,是西斜的日影,和从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是孙儿唤爷爷的声音,这些温情,平常不觉得,可是却这么强烈的盘踞了他的心。
他的神色落在了凌大秀眼中,她尖锐的问道:“孟三儿,不肯做?”
“不,不……。”他忙说,凌大秀冷笑道:“孟三儿,别忘了,当年你已经被判了斩首,是我爹用死囚换了你。你现在的几十年,都是凌家赐予你的。”
武林中人,有恩报恩,何惜命字?二小姐说得没错,不是老爷,孟三儿在二十多岁时就死了,现在的妻子儿女和孙子都是凌老爷赐的。好在总算有了子嗣,对得起地下的爹娘,孟三儿眼神中恢复了当年的豪情,道:“二小姐,你说怎么办,孟三儿赴汤蹈火跟着二小姐去办!”
“孟三哥,我也是没办法。”凌大秀的声音中恢复了一些柔和,道:“有人喝我哥哥的血,还心安理得的做着他的高官,这种人渣,我怎能让他活在世上?我毁了自己的容貌,只为背水一战。凌家,不能让人糟蹋成这样。”
“二小姐,你,你这是何苦?哪有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孟三儿可惜道。
凌大秀苦涩的笑了一下:“毁了容,也没有退路了。”
她在秦门几十年,不是对秦子明没有情愫,自毁容貌,也是断了同他的情,断了同秦门的缘,以后她做什么事,没人会认出她是秦门的大秀。容貌,比女人的命更重要,也意味着她不要自己的命了。性情的火爆和偏激让她装上了复仇的黑色翅膀,驶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明日,我在城外的南山树林里等你,具体的事情,我会和你说。”她看了看他的家,这时他的孙儿从屋里出来,唤爷爷吃饭。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到她的伤疤,盯着她看。她扭过脸去,又对孟三儿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孟三儿抚着孙儿的头顶,长叹一声,隐隐有泪光,这是他和家人吃得最后一顿饭了。孙子很不喜欢凌大秀,问他,这个婆婆脸上为什么有伤疤?好难看,又好凶。又问爷爷为什么叹气?
“爷爷欠了人家的债,要还。”孟三儿辛酸道:“孩子,有些债,虽然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但要让你用命来还啊!”
何统自得的坐在轿中闭目养神,这是个暴雨倾盆的上午,在这样的上午还要去刑部,让人很不舒服。这是个保养很好的男人,微微圆胖的脸,颌下有微须,肌肤闪着女人般的光泽,两只眼微阖着,看上去像个慈祥的好好先生。一般胖男人有两种,一种是布袋和尚一样整日乐呵呵的,这样的人心里不装事,喝水也胖;一种是貌似和善心藏奸诈,就是笑着也是皮笑肉不笑,他的眼神中若是仔细捕捉,能够看到隐藏着的刁滑,狡黠,柔媚。很显然,何统属于后一种。
刑部离这儿有一段路,轿夫的轿子抬得很稳,他的几个保镖也走在轿边。他一直雇着保镖,在同朝官员的眼中,这好像有点笑话。他总是自嘲的一笑,说你们也知道刑部办案,得罪的人多。他的理由使人们相信,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怕的是什么。他做过的亏心事,不止一两件。
也许是雨天的关系,路上稀有人走,只有两边酒店的酒帘子在雨中发出懒洋洋的气息。何统把轿子的布帘稍微掀开一些,看到大雨如注,寥寥的几个行人躲在街边的廊下躲雨,他注意到轿夫的鞋子也湿了。他带着些同情,也带着些哂笑的摇摇头,这就是命啊,他是坐轿子的,就有人是抬轿子的。这个世上爬上去的人总会踏着一些人的肩膀,总会把一些人踢掉做自己的梯子,有时候,还会是他们的尸体。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仕途的路上,谁不是踏着别人的肩膀上去的呢?他能爬到这个位置,容易吗?
他的脑海中,模糊的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是凌若樵。他们曾是同朝进士,曾是推心置腹的好友,还曾在关帝庙上过香,做过结拜兄弟,还交换过儿女的庚帖,也曾一起做过黄金梦。凌若樵早成泉下枯骨了,而他还高居庙堂,进退百官,佐天子出令。在谁比谁更狠更狡猾上,凌若樵终究输了他一截,在他信誓旦旦的誓言下,他应下了一切罪行。说老实话,这些年,他心里也一直怕,他梦见过好几次凌若樵血淋淋的提着头找他算账。为此,他不知烧了多少纸钱,还请过法师,他默默的祈求凌若樵原谅,讲了千百种理由,最重要的不啻是当时他也是自身难保,原想过过风头再营救嫂夫人和世侄女,谁知圣上会盛怒,下了这样严苛的审判呢?但在他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时,时光倒流,他还是只能这么做,蝼蚁都偷生,何况他们这样没有信仰没有骨气的人?换了今日是凌若樵,他必定也会这么蒙他何统。因利而结,能有几人真心?说到底,他们都是卑鄙小人。只是在最后的狠招上,凌若樵输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