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说死,偏说。”她倔强的道,又将身子倚上来,倚在他怀中,道:“我死了你难不难过?”
“你若是死了,我的心没了。”这是他说的,是的,他说的。他的眼泪落在了琴弦上,好似听到她轻拨琴弦,明媚一笑,梅花三弄的乐曲还在屋中缭绕。那是她弹得最好的乐曲,玉柱轻扬,夜雨微澜,梅花在静夜里一朵朵开放,那是她的笑,她的柔声轻唤,她体贴的话语:“皓,我不要你做状元,我要你做自己。你喜欢读书是不是?那咱们就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读书。你读书,我纺纱,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
“你愿意?”
“我愿意的,皓,你想过你的生活,嫣然愿意陪你。我听你告诉过我,孔老夫子有一个学生名叫颜回的,就住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但人家就快快乐乐的,因为有书读啊。对了,颜回一定有个很好很好的妻子。皓,如果你想做颜回,我愿意过苦日子的,我愿意。”她那双出奇美丽的眼睛闪烁着明媚的光芒:“只要,你一辈子真心待我。”
“嫣然!嫣然!”他终于崩溃了,伏倒在琴弦上,泪如雨下,紧紧抱着残琴,哭道:“你在哪里啊,嫣然,只有你懂我的心,我好想你,嫣然!”
一声声凄惨的哭喊,声声刺中云丹的心,她不知什么滋味。惭愧?难过?恐慌?她呆呆的坐着,望着哭泣的弟弟,半天,才道:“好了,人已经没了……。”
“人已经没了,”凌皓忽的把眼光转向她,鼓足勇气,道:“姐姐,今日弟弟想问你一句,嫣然是怎么死的?”
“嫣然怎么死的,姐姐怎么知道?”她避开凌浩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道。
“弟弟想问姐姐,姐姐手上有没有沾过嫣然的血?”
“皓儿,你疯了!”云丹恼羞成怒的提高声音道:“你在对谁说话?你在怀疑你的姐姐,把你养大,辛辛苦苦供你读书的姐姐!你这样问,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是,从小把我养大,辛辛苦苦供我读书的姐姐。”凌皓语气悲凉道:“姐姐,你给我的恩情,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皓儿一幕幕都记着,记得娘临终时,姐姐发誓要把我培养成人;我重病时,姐姐没有钱,跪在地上求大夫给我瞧病;记得姐姐在夏天摇着扇子给我赶蚊子到深夜,让我好好读书;记得姐姐自己如何节俭,也从不亏待我,给我请最有名的先生……。”
“你记得就好。”云丹冷冷道。
“是的,我记得我姐姐是如何善良,我记得姐姐这双手在灯下为我做衣衫,生病时喂我服药,在佛菩萨面前为我祷告,姐姐,我曾对你满怀愧疚,满怀歉意,我曾一遍遍对自己说,要对姐姐好,姐姐是这辈子对我最亲的人,违背了姐姐就是大不孝。姐姐,我有一个多么美好的姐姐,我情愿死,也不希望姐姐这双手沾过嫣然的血!”
云丹惊恐的,瑟缩的举起了自己的手,在雨意濛濛的光线中,这双手有着半透明的白,她忽然看到了嫣然死前狰狞的面容,差点惊呼出来,但很快镇定下来,道:“皓儿,你怀疑姐姐?你竟然怀疑姐姐?这么多年来,姐姐含辛茹苦是为了谁?你高中状元,做了尚书府的女婿,姐姐可曾沾过你半点光?姐姐为了谁?为了谁?!难道为了姐姐自己?皓儿,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今日能不能在这儿质疑姐姐?”
“皓儿不能质疑姐姐?”他低声的苦涩道:“皓儿从小到大,都听姐姐的。姐姐告诉我,要为爹娘争气,要金榜题名,要苦读,所以,皓儿从来不出去游逛。人都说汴梁最繁华,但是我的脚步从没踏过汴梁的大街小巷。人都说金明池的春天最美,可是我连金明池的樱花花瓣都没见过。姐姐,冬春交替,对于我来说,只是姐姐提醒我要加衣了,减衣了,只是窗前的这些植物,叶子绿了,又凋谢了。我看到的天地,也就是佶屈聱牙的四书五经,还有这一方狭小的天井。姐姐,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连囚徒都不如。可是我不敢表示我的不满,姐姐随时都提醒我身负着家族的原罪,我活得何其沉重,何其压抑。我有时候觉得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一个人,总有他喜欢的东西,总有他自己的情感,也总有人性的弱点,能发脾气,能疏懒,能厌倦,也会贪玩,也会留恋美丽的风景,也向往那一方自由的天空,也想——飞。可是姐姐敲打我,鞭策我,提醒我业精于勤荒于嬉,属于少年的快乐,我都没有。姐姐,我无数次的梦见,我已经成了白发幡然的老头子,但还是艰难的爬行在往考场的路上。姐姐,我是断了翅膀的鸟儿。”
“谁又能选择命运呢?”云丹望着满天的雨,轻声道:“皓儿,你说我们是背负原罪的,是,我们是。只因爹爹的贪欲,我们坠入了命运的深渊。美满的家在一夜之间破碎,娘魂归九泉,姐姐落入青楼,还剩下什么?只有你,是家族复兴的唯一希望。我们没有办法和别人比,也没有办法和别人一样轻松的生活。皓儿,你不得不承认,我们是不幸的。”
“可是,嫣然来了……。”凌皓的眼神如蒙上了一层月色,烟水一般的温柔。
“不要说她了。”云丹突然转过脸,近似歇斯底里的制止:“她是你的过去!她死了!现在你的妻子是梅琇!”
“我要说!”一向温顺的凌皓猛的站起身,强硬的站在了云丹的前面,道:“她死了,可是她活在我的心中!”他望向远处,压低了声音,带着惆怅的梦一样的气息,道:“你总是说,她是我生命中一片飘絮,可是姐姐,她是我生命中的春天,她让我领略到人间,还有无数的乐趣。她会唱很好听的歌,会弹很动听的曲子,她带我到金明池看樱花,和我在窗下接着雨滴。当雨流过我们的双手时,我感到了颤栗的快乐,那是从心中发出的狂喜,我的嫣然啊,她是我生命中的云雀。她把我当做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来爱。和她在一起,我做回了自己,即使我今生一无所成,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书生,我还是她心中最好最好的皓。长相思,长相守,这是我们的誓言……。”
“痴人说梦。”云丹冷冷的,不屑道。
“是,痴人说梦。”凌皓苦笑道:“我和嫣然的不是梦,我们要的就是平常的幸福。姐姐,你要的才是梦,你要的是一个回到以前的梦。在那梦里,你还是那个荣华富贵中悠闲度日的闺秀,还是那个摇着轻罗小扇闲看春来秋去的小姐,你把这个梦丢了,却要弟弟捡回来。姐姐,是你在做梦,我,只是你实现梦的工具。”
“你说什么胡话?”云丹气愤的几乎跳了起来,眼中满是悲哀和疯狂:“你剖开姐姐的心看一看,可有一丝为自己打算的私心?你和梅小姐成亲,姐姐还在过着卖笑生涯!姐姐可曾要求你做过什么?皓儿,你为什么这么伤害我?”
凌皓跪了下来,凄惨道:“姐姐是爱皓儿,但是,你问问自己,爱的到底是什么?你安排我的生活,千方百计将我托进上流社会,你是否问过我,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是不是快乐?正因为姐姐的恩情,皓儿从不敢说出心里的话。可是我的人生算什么?有爱人,不能爱。有亲人,不能认。一个普通人有的,对于我来说,却是最奢侈的。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呢?我连人都做不上啊!”
听了凌皓泣血的诉说,云丹也怔了,木了。这么多年,她含悲忍辱,费尽心血的培养弟弟,甚至扼杀了嫣然的生命,却换来这番话。她到底爱的是什么?难道说,这爱里没有自私的成分吗?她爱的不是自己的旧梦吗?爱的不是自己的虚荣吗?她爱的,到底是什么?她脸如死灰,轻轻叹息道:“皓儿,今日找姐姐来,就是想让姐姐听一听,你对姐姐的恨,是不是?”
“不,”他的声音变得冷静了:“凌皓想问姐姐,为何我的衣衫碎片会出现在嫣然手中。那件成衣取回后,我就随手放在了姐姐那儿,一次都未穿过。是姐姐,穿着我的衣裳,欺骗了嫣然!姐姐,”他绝望的看着云丹:“告诉我,嫣然的死和你无关!”
云丹决然的站起来,眼神冰冷:“去包大人那里,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告诉他,姐姐穿了你的衣服,骗了嫣然,杀了嫣然。皓儿,姐姐早就生无可乐,你去告发姐姐,将你的亲姐姐送上开封府的铡刀下,让她的鲜血再一次的为你的爱人恕罪!你不是说了,将你养大的亲姐姐满身是罪!”
“姐姐!”凌皓痛苦的喊道:“你知道,我即使死,也不会这么做,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对你有意义吗?”云丹向雨中走去,冰凉而冷酷道:“姐姐站在这儿,你来复仇吧,将一把刀从姐姐的身体穿过,姐姐绝不反抗。死在弟弟手中,姐姐也算值得了。”
她听到的只是歇斯底里的哭声,她木然的站着,背影如雕塑一般,任瓢泼大雨将她浇了个透,但是她始终没回头。她的眼泪,和雨水一起流下,已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心中被狠狠地剜过,痛得已是麻木,仿佛黑洞一般,那里面全是罪孽,那是痛苦和悔恨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