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可以。”云丹慌乱道:“姑母,你不要起这个念头。”
“云儿,你的心太软……。”凌大秀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云丹打断,她坚决道:“不可以,嫣然是我的好姐妹,决不能起这个心。皓儿是好孩子,我的话他是听的,他会认真上进的。”
入闱的日期渐近,嫣然也渐渐不安起来。
爱情的温度没有退却半分,他们依旧是海誓山盟,难舍难分的恋人。但是云丹已和她摊牌,他们之间不可能长久。如果凌皓高中,自古以来,没有娼门女子能做状元夫人,故事毕竟是故事,从被卖进青楼的这一刻起,她们已被决定,永远不可能成为有身份男子的正室夫人。
“嫣然,有些故事,你不是没有听说过。”云丹轻柔的,随后略略带着些怜悯道:“让你们早断,我也不是仅仅为了皓儿考虑。对你,也免得到时,有太多的痛苦。”
青楼内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故事,流水样的银子,换来的是半真半假的心,谁都没傻到赤诚相见;也许在年轻时曾经有过这么一次真情,但结局总是灰烬,没有人会幸免。不是青楼女子没有爱,而是,不能爱。
她傻,爱上了凌皓后,她拒绝了所有要陪夜的生意,鸨母不知和她吵闹过多少次,但是一来她性情十分倔强,二来嫣然色艺双绝,歌喉尤其美妙,所以并没影响多少生意。她是头牌的红姑娘,鸨母和她争了几次,毕竟拗不过她,只能作罢。
她爱得不管未来,不留退路,就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自己的全部,焚身以火,她也无怨无悔,她就是这火一般热烈的女子。可是她答应了全力支持凌皓参加秋闱,她以全部的柔情陪伴他,无数个红袖夜添香的夜为他磨墨,伴他苦读。烛光下她痴痴的看着那俊秀的脸庞,忽然起了不可抑制的悲哀,她扑倒在他怀里,哀声问道:“皓,我们会分开吗?我们会相隔天涯海角,永不相见吗?”
“不会,嫣然,永远不会。”凌皓温柔地吻着她乌黑的鬓角,道:“只有死亡才会把我们分开。”
“可是,”一向爽烈明丽的她此时柔肠百转,悲难自抑:“如果你高中了,你会娶一个青楼女子吗?你长得那么好,一定有无数个绣球会向你抛来。你会娶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随后,富贵荣华的过一辈子。皓,”她哭泣道:“你会忘了我的,你很快会忘了我的,忘记苦命的嫣然的。”
“不会的。”白色的襕衫,如温柔的月光,耳边是他柔和迷人的声音:“凌皓此生,只爱嫣然一人,我发誓。”
“多少负心人,也是枕前发尽千般愿。”她听见夜鸟在枝头叫,风从窗棂里吹进来,吹在她艳红的衫子上,她感到冷,依偎着凌皓,这男人清冽的味道将她包围,这是长时间沉浸在书卷中,远离世情的味道,让她沉醉。她微微闭上眼,尽情的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情。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向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凌皓安静的微笑道:“嫣然,这也是皓的心声。”
青山烂,秤锤浮,黄河枯,北斗向南。她安心了,凌皓的善良,清澈,她是了解的。远处隐隐传来捣练的声音,断续寒砧断续风,她随手拈了朵艳紫的菊花,插在凌皓的鬓间,凌皓笑道:“好好的花,摘它干嘛?”
“原也是抱香枝头老,不如为状元郎簪花生色,也不负来人间一趟。”她的笑,明媚如最盛的春天,照亮了这月色淡淡,灯火荧荧的书房,两情缱绻,浓情蜜意,天下再大,此时在他们眼中,不过彼此。
这样的情景经常在他们中间重复的上演,凌皓才气纵横,一笔锦绣文章,秋闱高中是迟早的事。当然,嫣然很好的隐瞒了自己同凌皓的恋情,但是蛛丝马迹,还是让鸨母知道了,她旁敲侧击着许多负心郎的故事,像针一般扎在嫣然的心头,很痛。每一次的刺激过后,她又要求证凌皓的真心,这使得一对恋人都筋疲力尽。为了消除她的猜疑,凌皓甚至起了放弃秋闱的想法,他本无十分强烈的野心,性情也偏于散淡,姐姐神经质的敲打紧盯也常常使他疲倦。将复兴家族的重任放在他单薄的肩上,他也经常有不胜负荷之感。特别是姐姐声声血泪向他诉说着他用的每一文钱都浸透了姐姐的泪水和耻辱,他更觉窒息。
他的变化落在了云丹眼中,这是云丹决不能容忍的。她忍辱偷生,所为何来,任何影响秋闱的细微举动都被她视为洪水猛兽,何况凌皓的动摇。她歇斯底里的疯狂痛骂凌皓与嫣然,激愤之下,竟自割手腕静脉。在她的鲜血下,凌皓和嫣然都屈服了。他们跪在她面前,答应,没有任何事能让凌皓终止秋闱,他会一心一意蟾宫折桂。
“但只求姐姐成全我们。”他们也苦声哀求,血泪声声。
为了安抚凌皓的情绪,云丹只能疲倦的点头,道:“一切等秋闱后再说。”又立刻强烈的声明:“如果秋闱不中,你们的事,休想!”
四
“沈大夫,您给瞧瞧,这孩子到现在,谁和他说话都不理,是不是个哑巴?”保姆王嫂领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走进沈晗的诊室,只见那孩子紧紧抿着嘴,倔强的看着沈晗,眼睛倒是乌溜溜的,看上去很聪明的样子。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灰色短衫,袖子和下摆都磨破了,沈晗心痛的想,定是没娘疼的孩子。
她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微笑道:“姨知道宝宝是个聪明孩子,耳聪目明,灵着呢。”她拿了个苹果放在男孩手中,柔声道:“孩子,和姨说说话,姨把苹果给你好不好?”
男孩看了看苹果,咽了口口水,然后把苹果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还是一言不发。
“他听得见。”沈晗道:“只是不愿意说,孩子心里有事。”
“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会走到慈幼局的门口,见了君泽先生,就跪下来,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可是问他什么,都不说,君泽先生让我带给沈大夫看看,这孩子,”王嫂压低声音道:“莫不是有什么病?古古怪怪的。”
沈晗叹息一声,将苹果放在孩子手中,看着他鸟窝似脏乱的头,问道:“孩子,吃饭了吗?肚子饿了吧?”
那孩子还是定定的看着沈晗,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拿起苹果就啃,显见得是饿坏了。沈晗的眼睛湿润了,让王嫂拿来饭菜,让他在沈晗的诊室里吃饭。
孩子饿极了,狼吞虎咽的吞吃着饭菜,细细的脖子向前挣着,吃得都打噎了。沈晗忙递给他水,温柔道:“慢慢吃,没人和你抢。”又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道:“待会儿,姨和王嫂给你洗个澡。”
抚摸孩子头发的姿势,好似让他想到了什么,他扒饭的手停了下来,看了看沈晗。沈晗甜柔的笑着,但他很快,又飞快的吃起饭来。
足足吃了两大碗饭,男孩才停下来。这时王嫂已准备好热水和皂角,但是孩子怎么也不肯洗澡,缩在墙角,谁拉他,他就发出小兽般嚎叫的声音。王嫂威胁他道:“再不洗,还把你送到大街上,不能呆在慈幼局了。”听到不能呆在慈幼局,他紧张了,但还是紧紧的贴在墙角,稚嫩的背心挺得直直的,肌肉都绷紧了。
沈晗柔声道:“孩子,不洗澡的话,身上有小虫子。小虫子会跳啊跳,跳到别的小伙伴身上,那晚上,大家就都睡不好了。洗了澡,干干净净的,睡个香香的觉,多好。姨来帮你洗,好不好?”
听到沈晗帮他洗,他眼神中的戒备放松了不少,朝沈晗疑惑的看看,沈晗看到那眼神,忽然觉得很心酸,这孩子,一定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才有这样警惕而小心的眼神。她轻柔道:“洗了澡,咱们就是慈幼局的孩子了。”
“不行,沈大夫,我来帮他洗。”王嫂忙道:“你怀着身孕,万一让孩子打到了,那不得了。”她小声在沈晗耳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慈幼局里的傻孩子可不是一个两个。”
“没关系的,”沈晗笑道:“这孩子很聪明,心里头什么都知道,而且,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孩子显然听懂了沈晗的话,懂事的往沈晗那儿靠了靠,沈晗微微俯下身,笑道:“愿意洗了?”
孩子有些腼腆,王嫂笑着嗔道:“你啊,比皇帝老子还金口难开。”
将孩子的衣服脱下时,沈晗和王嫂,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惊呼声,孩子小小的瘦弱的身体上全是伤痕,新的,旧的,鞭打的,针刺的,咬的,用手扭的,青紫一片,又血迹斑斑,真是触目惊心!王嫂瞪着眼睛,骂道:“哪个杀千刀的,天雷打的,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么狠的手喔!”
沈晗的泪一下子下来了,轻轻的抚摸着孩子的伤痕,豆大的泪水落在伤痕上,颤声问道:“孩子,很痛很痛,是不是?”
孩子,很痛很痛,是不是?这世间,除了已经逝去的亲娘,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和他说过话,没有谁这样真诚的关心过他。孩子被这泪水惊到了,心中坚硬冰冷的东西,一点一点的被什么融化了,他呆呆的看着沈晗,慢慢的,摇了摇头。
沈晗替他洗了澡,又为他上了药,再带他到孩子们住的厢房,安顿下来,又陪了他一会儿,回到诊室时,天色墨黑,已有霏霏细雨。
展昭正在诊室中等她,她一见展昭,惊喜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展昭故意严肃道,她看了看滴漏,惊觉时光怎么这么快,笑道:“这么晚了,怪不得肚子饿了。大哥,你刚从府衙回来?”
“已经回过家了。”展昭撑起伞,道:“糊涂的丫头,诊室里伞都不放一把。”
“累累赘赘的,麻烦。”她俏皮笑道:“要是带了伞,哪有夫君给我送伞呐。”
紧紧的挽住展昭的胳膊,两人同撑一把油纸伞,淅淅沥沥雨声打在伞上,天地间湿润润的,展昭将伞大多靠向她,自己肩头湿了一片,她又心痛的将伞靠向展昭这边。展昭温润的笑了笑,将她搂紧了一些,她轻笑道:“不怕人看见啦?”
“接自己的娘子,怕什么?”
“终于也让大哥尝尝等人的滋味了,”她笑得越发欢了:“才让你回家扑空一次,就受不了了,可知我空等多少次的滋味了?”
展昭歉意的浅浅一笑,两人又行了一段,在伞下喃喃细语,听雨声打在伞上,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看雨光温柔的在两旁屋瓦上浮动,雨滴汇成细流,沿着屋檐潺潺而下,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只剩下这被雨打湿了的水墨画。伞下的世界,温馨如斯,沈晗轻轻的闻着雨中清新的花草的气息,闻着身边人干净温厚的气息,将身子又向那素蓝衣衫依偎得更近,轻轻言道:“大哥,真希望这段路,很长很长,长得到不了头。”
“往回走。”展昭果断道。
“傻不傻啊,”沈晗笑道:“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又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