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确实是嫣然的心上人,也是云丹的亲弟弟——凌皓。
云丹是艺名,她本名凌云,相州通判凌若樵之女。本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当年黄河决堤一案,凌若樵中饱私囊,贪渎朝廷分拨的银子,克扣民工工钱,偷工减料,造成黄河泛滥。此案极为恶劣,也就是展昭单骑前往荥县调查的那桩案子,涉及极广,但是包拯查到相州汤阴县这一段堤坝,凌若樵竟一人担当,牙关极紧,语不涉及任何人。赵祯一向仁厚,可是黄河决堤造成千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令人发指,也龙颜震怒,涉事官员的处罚极重,为大宋开国以来刑罚最重的一次。凌若樵斩首,抄家,眷属入娼籍。
这是绝无仅有的重刑,当年包拯进谏,道罪不涉妻女,凌若樵虽然罪无可逭,但妻女无辜。若女子一入娼籍,生不如死。但赵祯盛怒之下,半点也听不进,云丹的命运,就被定格了。一个大家闺秀,从此零落成泥,那一缕悠悠的芬芳,难以保全。
母亲一向多病,在到汴京的路上就病死了。那时,她才十七岁,亭亭如刚绽放的新荷,眉目如画,清扬婉约,从琴棋书画的天地跌入命运的深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死。但母亲临终前切切叮嘱她,一定要护好弟弟,将来,弟弟要做个好官,要为百姓造福,要为父亲赎罪。父亲毕竟是造了大孽,千万个家庭的破碎,父亲逃脱不了责任。她记住了,她忍辱负重的活下去,是为了弟弟凌皓。
为了凌皓,是她生存的唯一信念,她清醒的知道,从此自己的命运就是墨色的天空,再无一点星光。她顺从了命运,乖巧的学习琴棋书画,顺从的对待生命里的每一位过客,她的美貌和高贵的气质很快使她脱颖而出,成为京城的头牌。老鸨喜欢她的柔顺,也可怜她的身世,待她不薄。她将所有挣得的银子都用在凌皓身上,她将他安排在一个安静的套院里,延请名师教他经史辞章,诗词歌赋,凌皓的天赋极高,进步很快,先生也大为满意,称他将来进士及第如探囊取物,这也是让云丹最欣慰之处。
她严厉的禁止弟弟进入她的世界,每次来看望弟弟,她都是素面朝天,清淡一如白荷。她在弟弟面前,是慈爱的长姐,是费尽心血的母亲,也是严厉的师长。她在生活上对弟弟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是学业上不让他懈怠半分。每逢凌皓没有按时背出先生指定的文章,她的严刻连先生也觉得不忍,她命令凌皓跪在阶下,听她字字哭诉,哭诉着命运的悲惨,姐弟相依为命的不易,弟弟身背的责任。她鞭打着弟弟,手下毫不容情,但是看到那单薄的脊背上满是血痕,她又扔下鞭子,紧紧抱住弟弟痛哭。
“皓儿,你要争气啊!凌家复兴的希望在你手里啊,爹娘在天上看着你。你身背了我们整个家族的希望,姐姐含辛茹苦,就是为了你,姐姐活在世上,也是为了你!”她的哭诉都会引来姐弟的相拥痛哭,凌皓对她,既敬爱,又惧怕,有时甚至感到自己是罪人。他身背的,也是原罪,是来自家族的原罪。他才是个少年,他也向往书斋外的广阔天地,也向往能在春光中徜徉,能在春风里放一放纸鸢,和同龄的少年在山水里尽兴游逛。但是姐姐不允许,姐姐把他关在了书斋中,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姐姐对他来说,是不可逾越的权威。
但是年轻的心,总会有一阵春风悄悄的打开的。云丹对待青楼的姐妹,都是淡淡的保持距离,可聪明伶俐,刚烈俏美的嫣然还是和她成了好友,嫣然明艳照人,特别聪慧,任何乐曲都是一学就会,而且脾气倔强,她不喜欢的事绝对不做,不喜欢接的客绝对不接,甚至以死抗争,老鸨也拿她没办法。她的美貌和技艺让老鸨捧着,宠着,但也怕着,在青楼中,她是独特的风景线。
云丹看望凌皓是做得极隐秘的,但还是让嫣然跟踪到了。云丹走后,她好奇地敲响了小院的门。从凌皓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是佳人如花,带着春天活泼旖旎绝美的气息;一个是安静如玉,有着浓浓的书卷气和清雅,两下里一见钟情,种下深深情缘。
爱情的门一旦打开,谁都无法阻止两颗年轻的心的相爱。嫣然就如一团炽热的火光,明亮耀眼,燃烧了凌皓,照亮了他的心灵,让他看到了一个活色生香,春意盎然的天地。原来,快乐并不是在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的钻研学问中,还在旖旎明媚的气息中,在女人的幽香中,在枕边朝朝暮暮的缠绵中。他们爱得疯狂,爱得温柔,又爱得绸缪,当云丹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后,发现再也拆不散他们了,这已是蜜里调油的情人。
云丹使尽了一切办法,她哭过,求过,以父母的在天之灵哀求凌皓收心,又无比痛心的狠狠鞭打弟弟,但是换来的只是她自己的痛。她惊惧的看到弟弟的眼中,有了倔强,有了桀骜,有了一个青年在急速成长时那股遮掩不住的青春傲气。她的皮鞭再次落下,嫣然和凌皓紧紧相拥,以同样冷倔的眸色直视她时,她绝望的发现,这段爱情已长成茁壮的树木,她单薄的胳膊无力阻挡。
“除掉她。”这是凌大秀的话。她冷冷的在灯下做着针线,平淡的说着,这样平常的语调仿佛在说杀一只鸡或是踏死一只虫子。
她的话让云丹不寒而栗。凌大秀是她的姑姑,这是个神秘的人物,在少年时她就离家出走,说是要访仙修道,从此,就好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一般的蒸发了,凌家的家族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但是几十年后,她竟然来到汴梁找到云丹,她说知道了哥哥凌若樵的事,她必须帮助哥哥的在天之灵负起家族复兴的责任。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在云丹身边做了一位卑微的老婢,她的脸颊上有两道狰狞的伤痕,绮玉轩上下都称她为阿丑。
云丹怕她,云丹闹不清离家的几十年凌大秀在外面做了什么,她看似平平常常,除了那狰狞的疤痕外,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太。但是凌大秀的骨子里的那股阴鸷,云丹还是感觉到了。她在半夜里悄悄的擦着雪亮的软剑时,黑暗里闪烁的刺眼的光芒使云丹不寒而栗。这个姑姑,到底要把他们带向何处?
在一个静悄悄的深夜,她和凌大秀长谈了一次。她说父亲确实有罪,她不想再增罪孽。凌大秀擦着她那把软剑,似是漫不经心道:“当年我接到了你父亲的信,他在信中告诉我,贪渎非他一人,京城有大官,警告他如说出全部实情,你们母子三人性命不保。而且,这个大官告诉他,如果他承担全部罪责,你们母子三人确保无恙。但是这个人,食言了。云儿,你现在在泥潭中。”
“我认命了,姑母切莫生事。”她焦急的说服凌大秀:“姑母,这是在汴梁,是在开封府治理的地方。包大人明察秋毫,要是有点事,谁能逃得过他的眼睛?真有仇,咱们也报不了,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让皓儿秋闱得选,进士及第,到时候,凌家家业再振,也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
凌大秀慢慢的擦她的软剑,半晌,才道:“皓儿能够高中,是光宗耀祖最坦坦荡荡的一条路。”
“是,”她以为姑母认可了,松了一口气,道:“皓儿的资质很不错,这条路应该走得通。”
“但是你爹的仇也要报。他把罪名一个人扛下来,那个人倒是逍遥法外,快活得很,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人,我凌大秀会让他死得很难看!”安详的表情在瞬间咬牙切齿,酱红色的伤疤闪着可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