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轻轻掩上了门,外面,雪花已起,片片落在沈姐姐亲手植下的梅树上。苔枝缀玉,篱角已黄昏。
七
宁儿还是趁着沈晗精神好的时候,带着几个孩子来看她。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孩子们放轻了脚步,在心莲嬢嬢的带领下,到了沈晗的房间。
这是近几次来,沈晗精神最好的一次。她穿着淡绿色的丝绵棉袄,盖着薄被,躺在软榻上。展恬守在她身边,看到孩子们,她就笑了,支撑着要坐起来,但是坐了一会儿,就坐不动了。孩子们拉着她的手,一个个都分外乖巧,她让展恬拿乳糖狮子,拿果脯,拿点心给他们。低声和他们说着话。孩子们毕竟年幼,看不出她的不支,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当她是健康的沈姨,沈妈妈了,围着她,一个个争先恐后和她说话,把带来的小礼物给她看。
她始终微笑倾听着,一旁的心莲和展恬都着急了,她这样的身体,怎么能让孩子们这样呱噪呢?宁儿看出了她们的焦急,过了没多会儿,就要带着孩子们离开。孩子睁大了天真的双眸,拉着她的手,不愿意走。她低声哀求道:“再让我和他们呆一会儿,以后,就见不到他们了。”
酸楚的话语,让宁儿不忍心了,再呆了小半个时辰,看她已经有轻咳了,宁儿知道不能再呆了,强拉着孩子们要走。沈晗忽然伸出手,要展恬和心莲扶她起来。她想送送孩子们,也不想留在孩子们最后的印象中,是一个病弱的沈晗。心莲急道:“小鱼儿,你这样子,怎么站得动?”
“站得动的,心莲姐,求求你。”她低声恳求道,心莲弯下腰,抚着她的额道:“小鱼儿,咱们不任性,等你好一点,心莲姐陪你去慈幼局。”
她苦笑一下,又转向展恬,柔声道:“恬儿,扶娘起来。”
展恬眼里已有泪光,那张酷似沈晗的脸,含着悲伤,劝慰道:“娘,您就躺着吧,待会儿,又要喘上半天,您折腾不起了。”
沈晗低叹道:“你爹不在,没人听娘的了。”她轻轻的唤道:“大哥,大哥。”
“展大人累了,小鱼儿,让展大人在书房里睡一觉。”心莲柔声道:“孩子们知道你身体不好,不会见怪的。”
她叹了口气,黯然的神态忽然让宁儿热血上涌,他在这一刻明白了,他原来愿意为沈晗做任何事。他走过去,问:“沈姐姐,你是不是想站起来?”
“是,”沈晗眸中闪过惊喜:“宁儿,可愿意扶沈姐姐一把?”
沈姐姐真瘦,真轻,轻得象个孩子一样。三十多年师徒,他从没触碰过沈姐姐一点点,沈姐姐在他心中,如神一般。这是他第一次扶沈姐姐,沈姐姐放心的把手给了他,恬儿终于拗不过娘的倔强,也在另一侧合力把沈晗扶了起来。她慢慢的扶着宁儿的手,走了几步,微笑道:“宁儿,沈姐姐还能走。”
“是,”他掩饰着泪光:“沈姐姐走得很好。”
“沈姐姐,也许能熬过去的。宁儿,樱花开了,沈姐姐就好了。”沈晗恬淡的笑着。
“是,沈姐姐一定能好的。”他的喉间已有哽咽。
是的,那一次,沈姐姐真的走得很好,在他和恬儿的扶持下,沈姐姐走到了门口,和孩子们告着别。他把沈姐姐交给了心莲嬢嬢。沈姐姐和他们扬着手告别,沈姐姐的笑,还是那么甜美。沈姐姐,犹如初见。
他几乎是仓皇离开的,他已经掩不住满目的热泪。
第二日,展恬来了,看到展恬走进来,他几乎失声喊出沈姐姐。酷似的面容,碧色的衫子,可不是沈姐姐回来了?
“宁儿哥哥,这是娘给良儿的。”
是一只梅红金漆的匣子,他没有急于打开,问道:“恬儿,沈姐姐怎么样了?”
恬儿哭了:“你们走后,娘就昏迷了。今早终于醒了,能喝点粥了,爹让我们都走开。爹说,他睡了一觉,咱们就把娘差点给弄丢了。爹发火了,谁都不敢说话。”
他黯然道:“昨天孩子们来,沈姐姐累着了。”
“不是的,是娘不行了,不行了,宁儿哥哥,娘不行了啊。”展恬终于痛哭起来:“爹不相信,爹总说娘会好的,娘是为爹撑着的,爹就是不放娘走啊。娘撑得那么辛苦,宁儿哥哥,恬儿不孝,恬儿有时想,娘这么痛苦,还是走吧,还是走吧。”
她掩面痛哭,宁儿也潸然泪下,慢慢道:“沈姐姐在,展叔叔心里,还有着落。”
“爹心里是明白的,他只是不愿承认。否则他不会说,要带着娘回江南了。”
“回江南?”宁儿惊讶的说:“这么冷的天,沈姐姐的身体,受不起啊。”
展恬涩然道:“爹要做的事,除了娘,谁能阻拦?娘常说,爹是天下最倔的。白五叔在世时,你别看他好似每次都占了爹的上风,可是爹真要做什么,白五叔只有甘拜下风。”
展恬离去了,宁儿打开匣子,里面是十来个小金锞子,沈晗端端正正的写好,是给良儿的压岁钱。他成亲晚,儿子良儿才九岁,沈晗细心的准备了十年的压岁钱,并在每一个红色信封上都写好了祝福的话语。
还有一块玉佩,沈晗也写好,是给良儿冠礼的礼物。
他大恸,泪流满面,嘶哑的喊出:“沈姐姐,宁儿对不起你!对不起!”
八
春又来,樱花缤纷如雨,赵宁儿端端正正在对面的几案上放上亲自沏好的煎茶。也放上三十多年前,他行冠礼时,展昭亲自为他戴上的幞头,巾,帽。然后俯身下拜:“沈姐姐,今日是宁儿冠礼的日子,还请沈姐姐观礼。”
春风淡淡笑,樱花花瓣从窗中飘进来,落在煎茶边。他看到了沈姐姐在时光中微微笑,看到了展叔叔搂住沈姐姐,也向他温润的淡淡笑着。
他已老,但他们,依旧是人儿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