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沈晗教给赵宁儿的医术,后来使他成为沈晗的得力助手。这几十年中,他亲见沈晗如何不顾性命的守护展昭,也如何为着慈幼局的孩子操劳,亲见沈晗的身体是如何一天天坏下去的。很多个日子后,他仰望星辰,默默想道,展叔叔的一生固然是大仁大义,为了国朝和苍生燃尽自己的一生,但沈姐姐何尝不是这样呢?沈姐姐做的是最平凡的事,守护展叔叔,守护孩子们,沈姐姐就像一缕溪流,清清的,柔柔的,湮没在时光中,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名字,她的那些故事,看起来都是那么平常,可是谁又能做到这份平常呢?
那是汴梁最冷的冬天,一场小小的风寒,击倒了沈晗。事实上,她的身体已经是千疮百孔了,折磨了她半生的喘症在她进入中年后的每一个冬天都会把她按倒在床上,展昭入西夏的生死未卜彻底击垮了她最后残存的健康。每个冬天,她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好在,都熬过去了,都见到了春意融融。可是那个冬天,沈晗清醒地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她已经虚弱到无法对付最简单的咳嗽。她数过自己的脉象,油尽灯枯,但是她不忍说,她稍稍提起,展昭就满含着痛楚,满含着不舍:“晗晗,再坚持坚持,到了春天就好了。为了大哥,晗晗再坚持一下。”
她只能点头,但她知道,她再也无力为展昭撑起一片明净的天空了。看到鬓边已有霜染的展昭,她小声的歉然的道:“大哥,晗晗,让你受累了。”
展昭长叹一声,这为他奉献了一生的光和热的妻子,心中只有别人,没有自己。病势如此沉重,还想着要拖累他,让他情何堪。为了妻子,他已经卸下了一切责任,推辞了国朝授予他的所有职衔和荣誉。几十年时光瞬间而过,他自认对得起当年入仕的初心,对得起苍生黎民,他用三尺青锋守护青天,也守护法律和正义;他也曾南征北战,将外虏的铁蹄抵挡于和平的中原大地外。为此,他奉献了自己的热血,丹心,铁肩担道义,宝剑斩奸邪,他是做到了。无论在庙堂还是江湖,他都不曾堕了自己的英名。
可是在这后面,没有妻子的奋不顾身,千里相随,他不知死过了几次。他为国朝和苍生奉献,妻子为他奉献。现在的她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看着她一次次危在旦夕,他怎能不心痛如绞?他想留住她,他向她保证过,回江南,回到那小桥流水,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的江南,从此,他把所有的时光都给她,他来伺候她,照顾她,可是她现在的身体,又怎么经受得了千里水路?
致仕的过程是艰难的。新帝年少,百废待兴,又加上新旧两派的力量都在争取他,毕竟,展昭的人格是趋于完美的,又是响当当的名头。无论新党旧党,谁能争取到他的支持,都是很有分量的砝码。他倦了,他不愿再卷入任何一次风波,年轻的皇帝,恳切的挽留他,表示英宗在位时,他确实受到误解,受到委屈,他为父皇道歉,他会补偿他的。
所谓的补偿,他知道,不过是功名爵位,这些东西,他从没在意过。他淡淡的一笑,还是坚决表达了致仕的愿望。没奈何,皇帝搬出了他的祖母。
隔着一重珠帘,曹氏百味俱全的望着帘外之人。依旧是玄冠朱裳,英气逼人。岁月只染白他的双鬓,却神奇般的让他保存了英俊依旧的容貌。只是,初见时的清澈和微微的赧然已被坚毅和大气替代。他行过礼后,站在那里,依旧挺拔异常,傲然刚强。曹氏微微叹息,他为国朝做了那么多,英宗,做的糊涂事终究让他的心里存了嫌隙吧。
“展护卫,”她亲切的用了他初入仕的职衔,那意味着,他们是故人:“哀家知道,先帝委屈了展护卫。”她用了歉意的语气:“先帝有怔忡之症,做事往往不合常理,还请展护卫担当。”
“微臣不敢有怨望,微臣今日致仕和先帝没有丝毫关系。臣受恩于仁宗,虽肝脑涂地,无可报答万一,怎敢生睚眦之心?”展昭端正的行礼,随后痛楚的微合双眸,略略停顿一下,道:“实在是内子沈晗的身体不行了。微臣负她甚多,有亏于她,微臣此时,只想与她平静度日。”
沈晗的身体不行了?在曹氏的印象中,还停留在那个年轻的花一样的女子,明朗的,健康的,微微有些羞涩。她轻轻叹息,她明白他们夫妻情深似海,展昭既然提出这个原因,那无可动摇了。
南侠展昭,终将告别庙堂,惘然充塞了曹氏的心房,她永远记得他坚定的话语:“殿下放心,展昭终将寻得证据,为殿下一洗不白之冤。”那是她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光,因为这抹红,照亮了冷宫。天际微亮,她看到了曙光。
看着他撩袍跨出门槛的清瘦□□的背影,曹氏的双目不觉微湿,在她心目中,随着展昭的致仕,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是仁宗缔造的政风清明,群英辈出,百官以天下为己任的海晏河清的清明时代。
六
令狐青为沈晗诊治后,将展翼悄悄的叫到旁边,沉重道:“翼儿,你娘的有些事,也要准备准备了。”
展翼知道令狐爷爷的医术,悲痛之余,他也深明长子的责任,不得不请展昭到书房,硬着头皮,期期艾艾的说了。
话未说完,展昭就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沉着脸道:“孽障,去院子里跪着!”
大寒的天气,他只能委委屈屈的跪在院子中,也知道一点面子都没有。自己也是做爹的人,又做着有品级的官儿,但是父亲一发话,没得到他的允许,他只能跪着。娘是慈母,但父亲对他,自小就管得严,虽然父亲公事繁忙,但一回家,就要考他的功课。小时候挨打的倒不多,父亲大多数时候也是温和的,但只要稍稍向他严厉的看看,他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一点,他自小就羡慕展恬。展恬捣蛋捣到天上去,也从没听过父亲的半点呵斥。
心莲嬢嬢心痛的看着他,数落着:“不小的人了,怎么就这样笨呢?知道你娘和你爹的感情,你还敢说这个?你是不是昏头昏到家了?”
他先是沉默,被心莲嬢嬢说得烦了,也倔强起来,顶撞她道:“难道我不希望娘好起来?要是可以,我把我的命给娘都行。但是令狐爷爷都说了,难道到时……什么准备都没有?让娘……怎么上路?是爹,始终不肯正视现实。”
心莲黯然的叹了一声,确实是明摆的事实,沈晗已经病危过无数次,现在的她,连一次小小的咳嗽都十分痛苦,看她受罪的样子,心莲甚至想,就让她太太平平的走吧。她为着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罪恶,事后,都要在菩萨前忏悔半天。可是,看沈晗连睡眠都躺不下,看她强撑着,心莲真是心痛啊。展大人舍不得她,可是,谁又舍得她呢?小鱼儿啊,和她相伴了几十年,那甜甜的笑,还仿佛初见。她们之间,早已超越了血缘,情同姐妹。
展翼是心莲一手带大的,看他跪在院子中,还是舍不得他,让展恬到慈幼局把赵宁儿找来,看能不能劝劝展昭,让展翼早点起来。自己也轻轻上了楼,为展翼求情。
展昭坐在沈晗的床头,沈晗依旧昏睡着,不时有轻咳。屋内生着炭火,还挂着棉帘子,一进来便是温暖如春,但沈晗的手脚还是冰凉的,她无力转动身体,每一次咳嗽,展昭都要轻轻拍她的背,让她好过一点。现在的他,把日日夜夜都给了她。
“展大人,”看着昏睡的沈晗,心莲压低了声音,陪着笑道:“展翼混账,是该让他受罚。但是大冷的天,他也是做爹的人了,展大人,您看……。”
展昭沉着脸,一语未发,对于心莲,展昭一向相当尊重,这是从未有过的态度,心莲也觉得有些难堪,但是为了展翼,只能大着胆子道:“这混小子该罚,但是小鱼儿醒来,要是要见他,这小子浑身冰凉的,腿跪麻了也走不成路。小鱼儿现在这身体,也受不得丁点儿刺激。”
听到这个,展昭才不易察觉的微微颌了颌首,心莲连忙得了圣旨似的,通知展翼快起来。但展翼还倔着不肯起来,心莲气得直戳他额头:“再跪下去,路都不会走了。你娘醒过来,要找你,你爬着上去?你娘现在这身体,还能有丁点儿闪失吗?这脾气,怎么和你爹一样倔?”
说到娘,展翼终于忍不住哭了,心莲也哭了,将他搀起来,道:“以后,不许提这个了。你爹,一生刚强,心中没有半点私念,牵挂的,舍不得的,唯有你娘,傻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赵宁儿轻轻推开门时,沈晗已经醒了,正倚在展昭怀中喝药。看到赵宁儿来,她显然很高兴,指着椅子让他坐。
这么多年,赵宁儿一直觉得沈姐姐还是初见时的年轻,虽然已是消瘦得不成样子,但依旧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宁静和清澈使她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辉,她笑起来时,还是花都开了,春天到来了。
沈晗轻声问他孩子们的情况,她想见见孩子,特别是那几个她亲手救回的,但她遗憾的道:“沈姐姐走不动了。”宁儿忙表示,等到她有点精神,就带着孩子们来看她。
沈晗欣慰的点点头,可是一阵急促的,从胸膛发出的咳嗽牵动了她的内脏,她蜷着身子,痛苦的应付着,发出喑哑的低弱的声音。展昭将她抱起,轻轻的有节奏的为她拍着背,但一阵又一阵的咳嗽使她痉挛,她的整个身子,都抽搐着。她想伸出手去抓被面减轻那一阵痉挛,但手指终究无力。短短的时间,她已是大汗淋漓,阖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宁儿双眸湿润了,令狐青的判断没错,沈晗,确实油尽灯枯了。展昭腾不开手,焦急的让宁儿把床头的丸药拿来,宁儿赶紧把那青色药瓶的瓶塞拔开,但是沈晗情况突变,一阵突如其来的痰涌堵住了她的呼吸道,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神情十分痛苦。
宁儿立刻判断,急涌的痰堵住了沈姐姐的呼吸道,她无力咳出了。这会在短时间内引起窒息,他立刻上前,欲将她喉间的痰挖出来。
不需要他这么做了,展昭已经俯身合在沈晗的唇上,口对口的将她的痰吸了出来。足足吸了十几口,沈晗的呼吸才恢复,缓过气来。哮喘最致命的就是窒息,在沈晗病重的时光,一次次的危在旦夕,都是展昭将她的痰吸出,方才转危为安。沈晗已柔弱如婴,没有他的全力呵护,无法在一个个寒冷的冬天后,再得到春意的复苏。
宁儿说不出话了,他的喉间被一阵温热堵住了。这世间,展叔叔和沈姐姐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深似海,什么样的挚爱深情,能让彼此为对方这样付出?他们的一生,从没把任何俗虑萦绕在心头,冰壶秋月的品格,天朗气清的胸怀,家国天下,是展叔叔的情怀;而沈姐姐,一辈子信奉的是爱,付出的是爱。展叔叔为了沈姐姐的病,曾想迁居温暖的南方,但最后,终未成行。他们的一生,都在给别人光和亮,留给自己的,实在太少太少。
他想说什么,展昭示意他噤声,沈晗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虽然宁儿知道,对于心肺有病的人来说,昏睡不是好事,但沈姐姐能够得到安宁和平静,别的,都不重要了。
落在他眼帘中的是展昭对沈晗柔情呵护的目光,仿佛怀中人依旧是当年身着浅蓝衫子的少女,在花光树影中撅着嘴问:“大哥剑都没出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