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个秋雨的午后,展叔叔把他叫到了家中。在展叔叔的书房内,展叔叔温和的问了他一些家常的情况,然后斟酌了一会儿,缓缓告诉他,文信病体沉重,想见见他。
他的心,被一道雪亮的霹雳狠狠的打过,似乎碎成了两半,满是痛,满是血,满是泪。湖州文家,是他从小到大的噩梦,冲天的火光,父母的惨死,他的失聪,怎能忘?怎能忘?
他知道这些年,有一个妇人总是想接近他,讨好他,那个妇人还带着一个孩童,是个瘦小的怯生生的孩子,看来也很可怜。他知道这妇人和孩子都是文信的妻儿,但他怎么可能接受他们的歉意?虽然他知道文信在狱中,他的妻子靠着给人洗衣服过活也很艰难。但是他的苦,不都是文家造成?他怎么可能对他们稍有颜色?
那次,凤英带着孩子又来了,还提着一大篮的大红枣。沈晗也在,当着沈晗的面,他不好意思赶凤英,只是扭着头不理她。谁知这妇人会错了意,竟让孩子捧着红枣硬要塞在他手里,他先是抗拒着,冷冷的不接,但孩子执着的要塞给他,他不耐的抬起头,看到凤英期盼的目光。这妇人老了,这么多年的操劳使她鬓边生了许多白发,她已不再是当年如花似玉的名伶,她看来就是和汴梁城里所有清苦的妇人一般,岁月在她美丽的脸上刻了无数纹路,她的腰背已微微佝偻,一双手满是皲裂的口子,指头已脱皮,这是长期浸泡在水中留下的痕迹。
他的心中划过怜悯,她也不容易,虽说文家害他成为孤儿,但作恶文信没有份。况且文信得知放错了炸药后,立刻抱着他跃开,爆炸使他失聪,但也让文信一条腿瘸了,并且入狱十年。昔日丰神俊朗的文家四少爷家破人亡,尝尽凄凉,他们,都饱尝了命运的苦酒。他叹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柔软。
这柔软瞬间便被凤英捕捉,她惊喜的以为赵宁儿心软了,肯原谅他们了。她的眼中激动的闪着泪花,连忙将孩子牵过来,要给宁儿磕头。
凤英毕竟是简单纯朴的女子,她没有认识到人心的复杂。赵宁儿瞬间的柔软只是一道光,一道稍纵即逝的光,他甚至来不及捕捉到自己在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看到凤英和孩子向他跪下,他依旧保持着恻隐之心,他几乎要伸出手来。可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孩子的年龄,正和他经历家庭巨变时是一样的。而他,他还有母亲,还有父亲,还有希望。但他有什么?拜他们所赐,他什么都没有,只是天地间一个孤零零的残疾!
突如其来的狂怒,飓风一般的击倒了他,他为自己的同情感到羞愧,对于他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背叛!爹和娘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怎么可以原谅仇人?怎么可以原谅有着杀亲之仇的文家?他猛的拉起篮子,扔了出去,鲜红硕大的枣子滚了一地,文家的孩子惊恐的站起来,但又立刻慌乱的去捡枣子,这是娘不知洗了多少衣服,才节衣缩食买下的一篮枣子。
沈晗忙也帮着捡,孩子呜呜的哭了,沈晗将孩子搂在怀中,为他擦着眼泪,安慰着他。凤英麻木的站起来,牵过孩子的手,拿着篮子,慢慢走了出去。沈晗紧步追了上去,掏出荷包里的银子,要放在孩子的小手中,但凤英冷冷的推开了,搂着孩子,迟滞的走了出去。春意暖,但她和孩子的背影如此萧瑟。
那个下午,他和沈晗之间没有丁点儿交流。他一向习惯以冷漠和孤傲来伪装自己,他低垂着眼看医书,沈晗在写病案,春风淡淡的吹,杨柳已堆烟,空气中有着薄薄的暖,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太残酷?沈姐姐,是否会鄙视他?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很在乎沈姐姐的看法。
他看到有水滴在几案上,诧异的抬起头,却见沈姐姐哭了。沈姐姐在纸上写道:“宁儿不该这样对待孩子。”沈姐姐将纸推到他面前,她一向柔和,对赵宁儿尤其耐心,那是她唯一的责备。这世上,她最见不得的是孩子的痛。
他的羞惭忽然化为冷笑,他狠狠的在纸上写着:“你凭什么指责别人?你尽享人间之爱,可知灭门惨案中孤儿之痛?”
他看到沈姐姐的脸色顿时苍白,手指哆嗦着,将纸揉碎了。他有些不忍,但心马上就强硬起来。沈姐姐这般纯真娟好,又受到如此良好的教育,一定是门第清华,父母疼爱,又有展叔叔这般呵护,她哪知道他的苦?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没想到,他在心中冷哼一声,原来,她也是虚伪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
过后的一段日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僵硬,他能够感觉到,沈姐姐是怯。这么多年,沈姐姐一直小心的呵护他的自尊,不触碰他的伤疤,用宁静与柔和为他营造一方美好天地。沈姐姐对他,亦师亦友,他也知,天下是再也找不到沈姐姐那样的老师了。遇到疑难的病例,沈姐姐反复让他感觉脉象,详细为他写下症候和治疗方案。他的医术进步,大半是沈姐姐的心血。但是他的孤冷隐藏了他的内心,他们之间保持着沉默,尽可能不涉及任何话题。他敏锐的明白,沈姐姐在躲避他。他们的相处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展翼的到来,才恢复了轻松。
展翼的调皮劲儿比别的孩子要多上几倍,灵活得不得了,到了慈济局就满院子的跑,假山,树上,塾所,他跑得比猴子还快,满头满脸都是泥巴和汗,心莲跟在后面,一口一个“你爹来了”“你爹来了”。展翼是最怕父亲的,但是“你爹来了”唤多了,他也不怕了,心莲再说“你爹来了”,他就嬉皮笑脸:“我爹在开封府。”
心莲吓唬他:“莲嬢嬢马上到开封府去请展大人。”
看到心莲板着脸要到开封府去把父亲请来,展翼怕了,开封府就在慈幼局边上,他闪电一般的爬下树来,讨饶道:“我去娘那儿,让宁儿哥哥为我画画。”
慈幼局的诊室是朝南的一间极大的房间,阳光明亮,照在几案上,看到娘,展翼便要滚在怀中,和娘“亲亲”“好好”。当着宁儿的面,沈晗有些顾虑,唯恐刺激到他,但是很快的,她就招架不住儿子的热情,娘儿俩“亲亲”“好好”,抱在了一起。柔情的吻雨点一般落在儿子脸上,展翼嘻嘻的笑着,躲避着母亲的热吻,母子皆陶醉在浓浓的亲情中。
宁儿喜欢看这一幕,仿佛回到幼时慈母怀中,展翼和娘“亲亲”“好好”后,又扑到宁儿怀中,拿起案上的宣纸,看着宁儿道:“宁儿哥哥,画大猫!”
宁儿的画画得极好,不一会儿,一只可爱的猫咪便跃然纸上。展翼很满意,又道:“画爹!”
宁儿没听清,画了一只蝴蝶,展翼很不满意,认真的重复了几遍:“爹,宁儿哥哥,画爹!”
宁儿听不懂了,疑惑的望向展翼,展翼急了,他又不会写字,抓着沈晗的手,把笔给沈晗,一个劲道:“娘,你写给宁儿哥哥看,是画爹,不是画蝴蝶。”
沈晗拗不过孩子,在纸上写:“翼儿要画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