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一
开封府的职责,京畿治安,刑狱审理固然是很重要的一块,但亦有事关民生的一块,比如安济坊,慈幼局这一类救济孤寡老人,收养流浪儿童和弃婴的慈善机构也是由开封府安排管理的。这一块是挑选家境富裕,热心直肠,又能干的人士管理,慈幼局就由开封府老员外华君泽管理。君泽老先生德高望重,饱读诗书,笃信佛教,心肠又极热忱善良,对于慈幼局的那些孩子他都十分喜爱,视若亲子一般。
但是国朝拨给慈幼局的银两有限,慈幼局的维持,有很大一部分是依靠善缘,君泽老先生已在各方面都勤俭节约,可是有些开销还是令他头痛,比如聘请儿科大夫这一块,慈幼局现在有上百个孩子,免不了有个头痛脑热的,有时一个孩子生病,又传给其它孩子,令慈幼局的保姆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慈幼局没有固定的大夫,所以这笔诊费不菲,依靠善缘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君泽老先生目前需要的是一位能够专职在慈幼局的大夫,他已经在包拯视察时,提过好几次,他倒是不需要大夫每天视诊,但最好,一旬之内能来两三天,有紧急情况,也能及时过来。
对于君泽老先生的请求,包拯也甚感为难。拨款已没有办法支付给大夫诊金,何况上百个孩子,三天两头就有人生病,诊金着实不菲,现在病重的只能请公孙先生去诊治,小病就备些常备药物,由慈幼局自己处理。可孩子的病容易起变化,病情的处理必须迅速,为了找个大夫,君泽老先生也是费尽心思。他甚至自己拿出银子聘请大夫,可是医术好的,自可做坐堂大夫,也没有必要来慈幼局;医术不好的,上百个孩子也应付不来。而且慈幼局的孩子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没有父母的疼爱,他们的发育比正常的孩子多少迟滞了一点,生病的孩子本就情绪不稳定,再加上表达和沟通差了一点,对于大夫的善良和耐心这一块要求也比别的高。所以君泽老先生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大夫。
这一日,他正在书房里处理些杂务,对面坐着的赵宁儿忽然笑着指着窗外,含糊不清道:“展叔叔,展叔叔。”
赵宁儿本是个聪慧伶俐的孩子,自从在湖州羊皮书一案中被文信制造的爆炸案震得双耳失聪后,孩子的某些世界就封闭了。好在他不是先天失聪,而且天性聪明,在公孙策耐心的□□下,能够读诗文,做文章,通算术。到了十三岁,公孙先生便把他送到慈幼局帮君泽老先生管理账本和一些杂务。他很能静得下心,而且渐渐能读得懂唇语,倒成了君泽老先生的得力助手。这孩子平时就住在慈幼局的后院中,除了慈幼局的事务外,他就读读书,种种花,性格安静温和,慈幼局的孩子都很喜欢他,唤他“哑哥哥”,他也不生气。事实上,除了开封府的人和君泽老先生,他也不愿意和别人交谈。因为读懂唇语,是需要对方说话的速度极慢,很有耐心。这个,只有开封府的人和君泽老先生能够做到。
他从窗口看到那一身熟悉的红衣,便惊喜的召唤道,看到展昭,立刻迎了出去。看到他吊在胸前的左臂,关切的问道:“展叔叔,怎么啦?”
展昭爱怜的抚摸着他的头,澄澈的眼波中是温煦的光芒,很慢很慢的道:“宁儿,没事。宁儿在这里,可乖?”
赵宁儿有些不快道:“展叔叔,我都十五岁了。”
展昭温厚的笑了,他对这个孩子,一直有着别样的疼爱。这个在苍茫的夜色中孤单逃窜的惊慌的孩子,牵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是他把他带回开封府的,赵宁儿也一直把他视为生命中最温暖最坚固的依靠,这一抹在夜色中闪亮的鲜艳的红色,给了他人世间最坚实的庇佑。对于赵宁儿的失聪,展昭非常心痛,这个聪明的孩子精心培养的话是能成器的,幼年的他请求包大人带他回府时调皮可爱的情景似乎犹在眼前。公事之余,他也记挂着这个孩子,如果有空,也常来看他。
“是来看宁儿的,也是来看君泽先生的。”展昭蔼然笑道,和君泽老先生一起进了书房。宁儿端上了煎茶,他喝了一口,又慢慢的问了宁儿的情况,对宁儿道:“宁儿,还是要尽可能的和人对话,不要心急,看着嘴唇慢慢说,别人会体谅的。”
宁儿明白展昭是唯恐他长久不与人对话会丧失语言能力,他感激道:“是,听展叔叔的。”
展昭又蔼然向君泽老先生道:“君泽先生,今日展某是受大人委托来看望孩子们的,保济堂的掌柜捐助了些药物,展某让人送了过来,不知可有用?”
“展大人,要说药物,那些大药堂倒是也捐了不少。”君泽老先生叹道:“但是不会用也是枉然。这些小孩子的病也是马虎不得,光是一个感冒,就分风寒和风热,还有一个腹痛,看着是腹痛,但是老夫也实在捉摸不透到底是什么引起的,不敢胡乱用药。展大人,咱们这儿没一个大夫还真的不行。”
从书房绕过去,是三进。每一进都是一栋走马楼,上下各有十来间房间,这是孩子们的住房。东面还有一长条房屋是供孩子们读书的塾室和让女孩子们进行手工作业的房屋。在慈幼局,男孩子如果智力正常,十岁后就会送他们去做学徒或者帮工,但是女孩子可以待到十八岁嫁人,嫁人前,她们会在自愿前来指导的妇女下进行刺绣或者纺纱的劳动。
君泽老先生陪着展昭先去塾室看了读书的孩子们,桂花飘香下,展昭长身玉立,微笑着听着朗朗书声,看着认真读书的孩子们,眉宇间宁谧如水,金色的阳光从树的缝隙间洒落,温柔的在他的红衣上跃动。他伫立了一会儿,为免影响孩子们读书,静静的退出去,站在院中向君泽先生道:“君泽先生,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有资质优秀,能读书肯上进的子弟,年满十岁,先不要送去做学徒,还是要继续在塾院读书。这笔费用,开封府来想办法。”
“展大人,那是一定的。”君泽老先生道:“大人的苦心,老夫明白,真有这样优秀的孩子,老夫必定全力培养。”但他又带着些苦涩道:“但是,展大人,这样的孩子,真的是凤毛麟角。”
展昭默然的点点头,嘴唇微勾,淡淡苦笑了一下。慈幼局的弃婴大多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子,基本不是先天残废就是智障,也偶然有私孩子,但是智力出类拔萃的毕竟不多。百十个孩子,除了固定的保姆外,也就是民间一些善心人士来帮忙,要想得到亲生母亲一般博大无私而又无微不至精心的爱,是不现实的,孩子的智力和情感能够达到正常,已经是很不错了。
他们又踱去女孩子手工作业的场所。这是一个开阔的厅堂,分为两进,中间隔着一个天井。厅堂的房屋式样简单大方,三开间,没有过多的雕刻装饰,青砖铺地,榉木家具,女孩子们认真的在学着纺纱,刺绣,专心致志的练习技能,偶然有轻声的谈笑,看到君泽老先生和展昭进来,立刻噤声,埋头工作,教习的妇女是君泽老先生的大儿媳,她向他们行了个礼,又认真的指导着女孩子们,这里,有着清明和朴素之气。
“上两个月,素儿和月娥嫁了,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一家是在马行街上开小铺子的,一家是开布店的,后生都实在。老夫亲自送她们出嫁,嘱咐她们的公婆不可欺负慈幼局的女孩子。慈幼局就是她们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