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一定不是义妹了。楚云看到沈晗挽着展昭的胳膊,神色亲密的交谈着。她腹部微隆,分明是有了身孕,原来,两人已成伉俪。楚云微微怅然一笑,开封府最帅的展大人,原来也要成亲的。
沈晗刚来开封府时,楚云常看见。那时,真像个小丫头,在这条街逛来逛去,每到下午就认准孙婆婆甜糕的位置,准时坐在摊位上,聚精会神的吃着薄荷糕,走的时候还要买回去几块,用梅红的纸包着,捧在手里。孙婆婆逗她:“姑娘,吃了还要带啊?”她很认真的说:“带给大哥的。”楚云也爱吃孙婆婆甜糕,孙婆婆有一天大惊小怪的告诉她:“这姑娘的大哥是展大人!”她才知道是展大人的义妹。
那年的她,十七岁吧,浑然一团孩子气,楚云还记得给她送新衣裳去开封府时,她眸中快要洋溢的惊喜,一个劲的问:“是给我的吗?是给我的吗?”甜润的话还在耳边,莺声刹那老,这姑娘就成了展大人的娘子了。还是年轻的,娇嫩的,但有些,很不一样了,是一种动人的温柔的味道,就像水一样,轻轻的漾出来,那是——女人味。
楚云忽然有些失落。展大人多么帅气啊,且不是他的那些传说,但是那份挺拔英气的气质,让人见了,就会目眩。他要是不成亲,总会让人有些念想,虽然这些念想是镜中月水中花,但人生在世,不就是做场梦吗?楚云记得那时她还是个新嫁娘,在临街的楼上,听到鸣锣开道,便知道包大人回府了,也不管婆婆也在房间,“唰”的一下就打开窗,阳光灿烂的泼了进来,那红色的身影就扑入了眼帘。她痴痴的看着,那脚步多么沉稳,身姿多么卓然,正午的艳阳照在他的绛袍上,还有他腰间那把宝剑的暗黄色穗子上,反射出耀眼活泼的光芒。而那矫健的步伐,干净稳重的气质又是多么让人心迷。这才是真男人啊!楚云想起自己那个懦弱的不成器的丈夫,不禁一阵感伤。
婆婆意外的没有斥责她,因为小姑也扒在窗台上看,也看得入迷。她们姑嫂相处不是很和睦,不时有鸡毛蒜皮的事拿来斗气,可是只要听见开封府的鸣锣声,她们就会情不自禁的共同默契的扑向窗口,这会让她们在过后几天,关系意外的和谐,好像心里有了共同的需要守护的秘密,虽然没有交流过,但自有一份知心。
婆婆瞪了她们一眼,随后冷冷道:“痴子发梦。”气乎乎的下了楼。她和小姑呆了片刻,忽然相视而笑,发出清脆的笑声。那年,她十八岁,小姑十六岁,而展大人,好像也才二十岁。
是,是发梦。一年年的过去了,公公去世了,婆婆中风了,她把云锦坊接了下来。她再也不能扒在窗台上看那红色的身影了,也没人同她一起看了,小姑出嫁了,嫁的男人还要不争气,吃喝嫖赌,还打老婆。作为娘家的嫂子,她不时的前往小姑的婆家探望安抚小姑。以前的斗气争执都是烟云了,现在的她们都深深怜悯对方。作为女人,她们深知对方的不易,小姑比她更苦。她不时的从家中带去丰厚的礼物取悦小姑的婆母,以取得小姑略略平安的日子。但是小姑还是嫁过去没几年就走了,那是个薄阴的雪天,她得知小姑不好,急急的下了轿子,走到最里面的厢房。小姑向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黯淡的烛光照着她瘦得不成样的脸,在短暂的回光返照的时刻,她们共同忆起以前的梦,开封府的鸣锣声,那身红衣,春日的艳阳,婆母的斥责。然而,那是她们一生中最美的日子吧,这份美好的回忆也照亮了小姑最后的时光。
有些梦怎么碎得那么快呢?展大人怎么会成亲的呢?楚云甚至觉得,有些人是一辈子不该成亲的,是为着某些传奇而存在的。但这不公平,她心里知道,展大人也要有个家,也得有个人疼他,到底是个男人啊。但是,楚云有些遗憾的想,怎么会是这个丫头呢?怎么一点儿传奇都没有呢?展大人的成亲怎么会这样子平平常常的呢?
她正想着,展昭已走了进来,她忙迎了上去,刚想打个招呼,却见展昭小心的挡着雕花木门,柔声道:“小心门槛。”沈晗慢慢的走进来,莞尔一笑,夫妻之间的和谐就在这一笑中,不由让身边的楚云看了心涩,又有几分淡淡酸意,但她立刻回过神来,拿出了生意人的机灵劲儿,热情的招呼道:“展大人,展夫人,快请坐。”
一匹匹绫罗绸缎她亲自拿了上来,给沈晗比试着。云锦坊她开了多年,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衣裳,胸中早有成竹。沈晗的皮肤极好,雪白娇嫩,一双眼睛黑如点漆,五官也很秀丽,她拿出的都是娇嫩的颜色,雪青,天蓝,豆绿,粉红,图案也很是雅致,有映着竹报平安的,有映着接天莲叶的,还有雪里的梅花,灼灼的桃花……沈晗爱不释手,这个也喜欢,那个也中意。展昭不发表意见,只是微笑道:“捡喜欢的做就是了。”
沈晗拿不定主意,还是非要展昭决定。展昭站起来,略略看了看,挑了几匹,楚云笑道:“展大人好眼光,这几匹都是这里卖的最好的。无论颜色,图案,都是上选。”又关切的问沈晗:“孩子几时出生?”
沈晗赧然笑道:“说是二月里。”
“那不用做太多,等生了孩子身材恢复得差不多再来做。依我看,夹的,棉的,各做两身足够了。”楚云笑道:“展夫人好福气,嫁了展大人就安安稳稳当夫人,平时在家也不用这么好的衣裳,这两身,出出客的够了。”
沈晗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确实,这样贵的衣服,她穿给谁看?女为悦己者容,展昭一月之中,能回家吃晚饭的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顿。自从发生了乔安劫持的事,王伯看着她,心莲拘着她,不能一个人上街。心莲总说陪她上街,可是等她想去,心莲嘴里说:“一会儿就好,马上就陪你去。”但是手里不是忙着这个,就是忙着那个,等她忙好了,天也黑了,上街的兴致也没了。
想到这个,做新衣的兴奋退去了八分,她羡慕着楚云,这是个多么光彩照人的女人,看她谈笑风生,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活力,看她活色生香,这个云锦坊就是她的王国,每件华裳都是她杰出的艺术品,她打扮着她的顾客,也在实现她的梦想。她简直是梦的化身,在男人执掌的世界里,她能够有自己的一小方天地,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和她相比,自己活得多么狭窄。诚然,大哥是最好的大哥,但是就是围着他转,一个月也转不了这么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真是闷气。沈晗想起慕容霜的话,越发觉得难受,再怎么说,师父也教了自己些本事,难道都烂在肚子里不成?
如果她在父母身边长大,安静的在那座江南庭院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她不会生出这么多感慨。程婉是这样清闲安静的过了一生,操持家务,针黹女红,闲来读诗作画,就如流水一般没有半点波澜,也从未有过要到外面走走看看的想法。对于当时的妇女来说,家就是天地的想法太正常了,不仅程婉是这样的,沈晗的姨母姑母,所有的女性亲戚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们早就认同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但是沈晗是在慕容霜身边长大的,从某种方面来说,慕容霜从没管过她,她就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庐山广阔的天地中自由的飞翔。不仅大自然是她的伙伴,淳朴的山民也都是她的朋友。她用师父教给她的本事为他们治病,他们也用同样真挚热诚的心回报她,看到她的身影,便亲热的唤她“小鱼儿”。她也有很多玩伴,他们一起爬山,游泳,在山里捉迷藏,能从朝霞初起,玩到日落下山。每逢慕容霜出去采药,她便在山民家中吃“百家饭”,把家中送来的好东西都分给了山民,她不懂得什么阶级,什么层次,他们也没把她当做姑苏来的小姐,就把她看做庐山天生天养的孩子,把她和自己孩子一样看待,甚至,知道她有个古怪的师父,还多疼她一些。山民的心总是这么纯朴,他们总觉她可怜,哪有不在爹娘身边长大的没人管的孩子呢?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是多么快乐自在的日子。从庐山到了汴梁,她已经不太适应,现在又把她关在这个小池子里,她怎能不郁闷呢?本来还有邻居上门,自从乔安劫持她以后,王伯便把门关得紧紧的,人家本来也怵着官宦人家,看她随和,才敢上来做做客,这下子,也不敢来了,她有多么寂寞啊。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想着今天怎么打发时间,说话的对象只有心莲,每天都缠着心莲,心莲只能边做家务边好脾气的听她说话。心莲也知道她寂寥,总是安慰她,等到孩子生下来就忙了。但是心莲也不敢放她一个人出门,万一再有闪失,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啊。饶是展大人就在身边,她还在开封府门口受了重伤,心莲一个弱女子,除了自己的命,还能用什么保护她呢?
做好成衣出来,她便向展昭提出要求:“大哥,我还是去马大嫂那儿帮忙吧。”
“不行。”展昭马上否定。
“为什么不行?”她急了:“以前不是也在开封府厨房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
“厨房里汤汤水水,被烫到怎么办?你怀着身孕,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劳作。”
“哪有这么娇气?”沈晗急道:“先前反应重,那段时间过去了,我又没事了。每日在家闲着,骨头都要生锈了。”
“慕容前辈给你的书卷,好好学习。大哥再与你去买几卷话本小说。”
“师父给我的那些,早就看完了。大哥,你就是自私,就是只准我伺候你!”沈晗气道:“就想关着我,把我关着你就放心了。你就好定定心心出去办案了,坏大哥!”
展昭温煦的笑了,一抹水一般的柔情,从他澄澈的眸中溢出。他们走到谁家墙下,一抹嫣红探出墙头,是缕缕清香。日光照在他蓝色的发带上,也衬着他英俊出色的面容,他站定,轻轻搂过沈晗,清澈双眸望着妻子,缓缓道:“如果大哥还有私心,也就是你了。你的安全时刻悬在大哥的心头,大哥也知,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大哥也怕乔安那次事件重演。晗晗,如果再有一次,大哥不知自己……该怎么面对?那是大哥从没有的情绪,是——恐惧。”
看着这满是温暖和关切,亦有担忧的眼神,沈晗能说什么呢?她点了点头,但是还是忍不住哭了,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低声道:“大哥,但是……我寂寞啊。”
展昭轻轻抚着她的背,他何尝不知将她留在家中她有多么孤独,何尝不知自由惯了的她有多拘束?但是十年中,他办了无数大案,也得罪了许多宵小恶徒,他无法预测暗处有什么样的眼睛在盯着沈晗。再大的恶势力也不能使他弯腰,但是沈晗,沈晗是他的软肋。她不知道设防,对谁都是一颗真心,看谁都是好的,他必须保护她。但是,保护她就是把她拘着吗?如果她不快乐,这样的保护又有何意义?为了他的差事,她已经付出了许多,她的价值就是围着他转吗?他——不能这么自私。
“大哥,我慢慢适应吧,时间长了,也许就习惯了。”她轻轻擦去眼泪,勉强笑道。
展昭的心隐隐抽痛,每一次当他们遇到矛盾,都是她主动退让。他微蹙双眉,沉吟片刻,道:“大哥来想办法,确实,不能总关在家里。”
沈晗立刻开心的笑了,道:“大哥同意我去府衙厨房帮忙了?”
“就这么点出息。”展昭爱怜的揪了揪她的鼻子道:“别忘了,你家世渊源,祖父可是太医。”
“能去厨房帮忙我就谢天谢地了。”她忙不迭道:“总算能做做事,还能有人说说话,也别老缠着心莲姐了。”
“校短量长,惟器是适,你的才华不在厨房。”展昭果断道。
“我不挑了,能有个事情做就不做了,至少不用干坐在天黑了。大哥,让我去吧。”她恳求着,磨着展昭,展昭笑而不答,那未置可否的样子使沈晗气得牙痒痒。她终于明白了白五哥说的——这只猫,尽在肚子里做文章。他不想说的,你要掏出来,比登天还难。
让她气的,还有展昭的笑容。那是笃定的,从容的笑容,你再在他面前出尽百宝,他永远是这样宁静而又淡定的笑容,沈晗想起以前白玉堂为了某件事和展昭争执起来,白玉堂的语气和动作都好夸张,唾沫横飞,横眉竖目,窜上窜下,但是展昭还是那样,淡淡的看他一眼,好似隐约的笑了一下,就让白玉堂气馁了,恨恨的道:“这只猫,这只猫,真正可恶!”
确实可恶呢,沈晗也明白了白五哥的感受。他有一股坚定而深邃的气场,任你翻遍跟斗,也逃不出他手心似的。沈晗只能重重的跺脚,握起小拳头,想给他那么一下,解解气,却想着他胸口前些日子还受过伤,终究不忍,高高的举起,却是轻轻的落下,只能愤愤的道:“我生气了,真生气了,我生气呢!生气呢!”
哪有生气这么昭告天下的?也只有他这个可爱的妻子吧。看她撅着嘴,瞪着眼的娇模样,展昭深深的笑了,深邃如海的眸中,荡漾着满满的笑意,稍稍用力,便将她搂在怀中,线条美好的薄唇,盖上了她小小的菱角嘴。
墙头谁家的花,在他们头顶上方摇啊摇,又有谁家的鸟儿叫,初秋的艳阳,洒在这深深的巷子,画下了日影和花影。寂寞无人处,唯有风儿轻轻的吹,还有这对相爱的人儿。就这样相拥,相爱吧,时光也在这一刻为他们停留,有一首歌在他们心头轻轻的唱,那是天长地久的相爱,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