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殿前司的酒宴洋溢着欢乐的高潮,在展昭“地狱式的苦练”后,终于能放松下来,并且取得了圆满的成绩,这些年轻的禁军在酒宴上,酣畅的释放了属于青春的狂欢。他们举着酒杯冲向他们的上司,起哄着,敬着酒,拉着他们同乐。李昭亮和展昭无奈的笑着,在这样的场合,是没有尊卑之分的。展昭的酒量并不是很大,他想用内功来把酒逼出来,先被辛誉宗金钟罩罩住:“展大人,今天的日子,可要实打实的喝!”
被这些小子争先恐后的敬酒,好不容易撑到厢房,小眯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醒来,洗了一把冷水脸。此时天边曙色刚现,玉阶犹白,凉露莹莹在树头,他急忙往家中赶去。小巷还是静悄悄的,推开门,只闻王伯扫地的声音,唰唰的,掠过地面,扫过轻轻的花影,菊花已开了,清淡的香气盈盈而来,合着朝露中,植物清苦的香,从庭院的四面轻纱一般的笼罩过来,顿觉头脑清新,展昭恬然的呼吸一口,回家了。
“展大人可回来了!”看见他,王伯立刻上前,迫不及待的问道:“昨儿个您怎么没回来呢?”
“昨夜殿前司有事,走不开。”展昭温和的解释。
“哎,”王伯指指楼上,悄声道:“生气啦,一直在等你,烧了好大一桌子菜,都是你爱吃的,说你晚上一定回来吃的,到了亥时还没等到你,哭啦。”
展昭歉意的微笑着:“我上去看看。”
“是要哄哄。”王伯点头道:“看她哭的样子,我老头子都心痛,趴在桌子上只是流眼泪。我看她啊,也是闷得慌,就盼着您回来,没盼到,怎么不伤心呢?”
展昭三步两步飞快的上楼,到了房前,却放慢了脚步,轻轻的推开门。沈晗犹在睡着,还保持着紧靠在床壁的姿态,蜷缩着,抱着他的蓝色衣衫,双目紧闭,泪痕打湿了她的脸颊,雪白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展昭怕她吹风,轻轻地将被子给她盖上。
虽是极轻的动作,还是惊醒了沈晗。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看见展昭,蓦地露出惊喜的光芒,但立刻沉下脸,闭住眼睛,嗖的就往被子下钻去。就像以往每次有气,都会用被子蒙住头一样,又把自己遮了个密不通风。
展昭温润的笑了,想要揭开被子,她却抓得紧紧的,展昭只能柔声唤道:“晗晗,晗晗。”
“死了!”她没好气道:“被你气死了!”
“大哥不对,大哥……。”歉意的话还未说出口,被子里的人已是一连声道:“不听!不听!大尾巴狼,尽说谎,尽骗人!”
展昭哭笑不得,也只有沈晗才会这么唤他,他只能应道:“是是,大哥是大尾巴狼,大哥不好。”
“坏蛋!大坏蛋!天下最坏最坏的大哥!”沈晗躲在被中激烈的抗议道。
展昭苦笑,性质严重了,从“汴梁最坏的大哥”上升到“天下最坏的大哥”了。他黯然叹息一声,确实,自己是不合格的丈夫。她怀孕四个月,在身边照顾她没几天,就让案子给拖住了,倒是累她,身体不适还要咬着牙照顾重伤的展昭。她喘症尚未痊愈,展昭就要忙殿前司的训兵事务。能给她的时间,少得可怜。她的性子是柔软的,除了有点小任性,还是深明大义的。但是,她也才十九岁啊,也是爱玩爱热闹的年龄,却因为是展昭的妻子,又加上了乔安劫持的案件,自己也不放心,平时拘着她,也轻易不让她同外人接触。她的天地只能在汴街这个小家中,就如王伯所说,她是“闷得慌”了。
“晗晗,”他的声音越发温柔了:“今日大哥陪你一天,你想去哪里,大哥就陪你去哪里,你看可好?”
被子里的人不作声了,似在寻思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探出头来,忽闻得展昭身上的酒味,刚刚转晴的脸色立刻又多云,气道:“原来是在殿前司喝酒来着,我烧了那么一大桌菜,等你回来,你却情愿在外面喝酒,也不回家。大坏蛋!”
她是真生气了。展昭让公事绊住脚步她能理解,但是为了应酬不吃她烧的菜让她想不通。他不知道,她是多么盼望他能够早点回来,听她说说话,陪陪她啊。她有多么闷啊,师父给的书早就看完了,家务也都让心莲给干了,心莲心灵手巧,又是一刻儿不停的,闲下来就给翼儿做衣服。单的,夹的,棉的,她都做到孩子三岁了。她真的没有事可干,父亲留下的那些医书她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她的本事除了伺候大哥,还能干什么呢?展昭为了她的安全,吩咐王伯将门看得好好的,就是邻居,也不能轻易上门。她快憋死了!可是他,他还不体谅她的心,她只有他啊!
任凭展昭怎么解释,她只认一点,为什么情愿在外面应酬也不吃她烧的菜。她是个实心眼的姑娘,认准了死理,很难说得通。展昭摇头苦笑,他想起王朝马汉的话,说女人是最不讲道理的,清楚起来清楚,糊涂起来糊涂,眉毛胡子一把抓,问题的脉络摆在那儿,她偏偏不认,不相干的却能和你来上一大堆。现在展昭也尝到了这滋味了,沈晗温柔起来是极好说话的,但是不讲理起来,你无论说什么,她就按照自己的思路来,现在她的“就是”大法又来了:“你就是不喜欢呆在家里。”“你就是心里没有我。”“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差事,你的案件,再加上你的兵,我就是芝麻小的一点儿。”说着说着,她又哭了,倔强的把脸转过去,怎么也不愿意转过身来。
这次脾气是闹大了。展昭汗都出来了,对付沈晗的“就是”没比破案来得轻松。但无论她有多么任性,无论她有多么不讲理,展昭都愿意承受。她不愿意转过头,展昭也不勉强,温和而缓缓的说道:“晗晗,昨夜是大哥不对,大哥答应你回家吃饭,失信于你,你再怎么发脾气也是应该的。”
沈晗不说话,手指划着珠罗帐,一会儿又用手拽紧帐子,又放开,看着在她手指下起伏的帐子,心道:“听你怎么说?就是不理你!”
展昭微微一笑,坐在床头,温煦的将今日王福全的被抽查告诉沈晗。他讲得扣人心弦,更是浓墨重彩的讲述了殿前司众位禁军对于王福全的鼓励和友爱,沈晗也被慢慢吸引了,不知不觉回过身来,倾听着,当她听到王福全终于完胜时,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展昭看到她的笑容,心里一松,明白她的气消了,便和缓的与她讲道理:“晗晗,大家的情绪如此高涨,这个庆功宴,大哥能抽身离开吗?殿前司是个集体,重大艰巨的任务要大家同心协力完成,但是,胜利的喜悦也要大家一起分享,投入感情和心血,方能上下一心,这也是带兵之道。大哥平常忙于开封府事务,殿前司操心的少,也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只能负了晗晗,大哥相信,晗晗能够理解。”
“不理解!不懂!”她还是撅着嘴,但口气,已是娇嗔了。
展昭温润的笑了,取过她的衣裳,她又嗔道:“就这几件衣裳,也穿不下了。”
“去做,”展昭马上表态:“你不是最爱那件云锦坊的衣衫吗?今日就去那里做。”
“那里的衣服好贵的。”俏脸还是绷着:“怀着孩子又不出门,要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
“再贵也做,大哥这些银子出得起。”展昭笑道:“要把晗晗打扮成汴梁最美丽的孕妇。”
“怕配不上你?”沈晗又抛过一个白果眼:“怕出去丢你的脸?”
“哪儿的话?”展昭搂紧了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的笑道:“怕娘子一不高兴,丢下展昭跑了。”
“哼。”她忍不住笑了:“以后说好了再让我空等,我就跑跑跑,跑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番外月上柳梢头
一
朱雀门外的云锦坊,已在汴梁有了百年的历史。这个并不华丽,但是低调和雅致的店面,是东京名门仕女经常光临的地方。云锦坊成衣的手工,式样,都是别具匠心的。而且,云锦坊的衣服绝没有第二件重复的,它价格昂贵的奥秘也在其中。
云锦坊的生意是没有淡季的,老板娘楚云总是那样的能干,活络,八面玲珑。不大的门面,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热闹非凡,她一个人讲话,似乎有十个人同时在招呼顾客,那份夹带着笑语的爽利劲儿,让每个进来做成衣的人,都倍感亲切和舒服。
早晨还没有顾客来,楚云已经麻利的指挥着伙计擦拭柜台,清扫地面,告诫着新来的伙计脸上必须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能有谄媚之意,又让客人心里舒坦。吩咐完毕,她又检查着柜台上新进的绸缎,翻着账本,颇感满意。又向老伙计询问定制衣服的速度,还切切嘱咐一定要保证质量,不能有半点马虎。
每个早晨,她都是这样忙碌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年初一,也没有歇着的时候。也好,她苦涩的想,免得面对家中那个不成器的丈夫。他也不知迷上了妓院里哪个姑娘,总是讪笑着问她讨银子。她拿出银子的时候,脸是板着的,但也在心里悲凉的叹息,他是怕她,但她愿意这样吗?她愿意抛头露面的守在云锦坊里,把家族的担子压在肩上吗?她愿意女人活得像个男人一样辛苦吗?她是没法子啊,云锦坊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她要完整的交给她的儿子。云锦坊的老祖宗,你们可知道,这里面的几多艰辛,几多苦涩。
在这短暂的空闲时间,她坐了下来,喝了口香茶,目光往远处看去。市井之声已起,挑担的,买菜的,带着孙儿吃早点的老汉,都从她门口走过。她微微一笑,这世上多的是人,看这两条腿走路的,不都是人。人啊,就像鸟儿一样,一起来就得找食吃。她楚云看着风光,百年老店的老板娘,其实不也是在找食吃?什么是人?就是这烟火人生——柴米油盐,琐琐碎碎,哭哭闹闹,生生死死。
慢着,她看到了谁?楚云放下茶盏,向门口走去,以便看得清楚一点。她看到了一身素朴的蓝衣,心,依旧像做新嫁娘时,急速的跳了起来。那长身玉立,沉静温润的,不是开封府的展大人吗?只是,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身着桃红色罗裙,秀丽如画的女子,不是展大人的义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