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护卫言重了!”包拯和蔼的微笑着,扶起展昭,道:“小鱼儿姑娘说的都是真心话,都是肺腑之言,展护卫切莫责怪于她。”
“但是……,”那澄澈如湖的眸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剑眉紧蹙,道:“沈晗总是不懂事,大人原谅她从小远离父母,师父又是方外之人,于教养礼仪方面有所欠缺,待属下假以时日,慢慢教她。”
“展护卫切莫如此。”包拯忙制止道:“小鱼儿姑娘的纯真天籁世上已不多见,她不是不懂礼仪,只是一片深情,溢于言表。本府峭直严峻,常人见了本府都心中生怕,小鱼儿姑娘却无拘无束,没有将本府当做外人,只作自己的父执一辈,心里有什么就和本府说什么,说实话,本府心里也很温暖。”包拯漾出一丝微笑,道:“就是包繶,也从没这样率真的和本府说过话,本府如有这样一个女儿,那是好极了。”
包拯的态度让展昭放下不少,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沈晗那双受了惊吓的黑眸,那样无措的,无助的看着他,那是一个似乎被世界遗弃在某个角落的女孩,瑟缩而又孤独的望着他,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终于咽下了。展昭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深刻的痛,那轻轻的一推必是伤害了她,她是那般怯生生的上前,想为自己系一系支撑左手的素巾,自己却用冰冷和沉默的眼神把她逼退,何其的——残酷。
他黯然叹息一声,有片刻的失神。落寞的神情落在了包拯和公孙策眼中,他们不约而同对望一下,明白小两口定是吵架了,又泛出一丝隐约的慈和的笑容,他们都是过来人,新婚时的磨合谁都有过,虽说沈晗已在开封府后衙呆了一年多,但那时,也不时会和展昭闹些小别扭,到底是年轻人。
“展护卫,”包拯和蔼道:“伤情还未好,还是多歇息两天。”
“谢大人关心,属下痊愈得差不多了,能来府衙履职了。”展昭微微躬身道。
“那是小鱼儿的功劳。”公孙策笑道:“公孙策肩上的这副重担,也终于可以卸下了。照顾展护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鱼儿做得很辛苦。”
“小鱼儿姑娘劳苦功高。”包拯亦道。
清冽的眸中,闪过深深的内疚,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稳重刚健,展昭道:“大人,属下在沙门岛访得张禄一案的线索。如果属实,杀害张禄,并在当年合谋杀害欧阳海的凶手之一——王正就潜伏在开封府中。”
“赵虎已向本府禀报了,本府已将在开封府服役三十五年的衙役档案都调了出来,大约有四十多人,可是死亡退休也有二十来人。此人能在开封府藏匿三十五年,机心很深,但是让本府疑虑的是,此人还应该满足一条,就是跛足。符合这两条的衙役并没有。这是此案棘手之处。”
“大人,属下在家养伤,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展昭道:“属下有个设想,还请大人和公孙先生指正。跛足是很容易伪装的,会不会是此人故意伪装成跛足,迷惑我们的视线?”
“伪装成跛足?”包拯和公孙策异口同声道,眼中瞬间都有柳暗花明的喜悦:“展护卫说的是,此人既能在府衙隐匿三十五年,其机心非常人可比,伪装成跛足是极可能的事!”
“大人,先生,既知道此人也许隐匿在府衙中,案情就不难破解。属下去鹤丘县寻访线索时,张禄的堂兄张福曾见过此人,属下明天就去鹤丘县把张福请到府衙,请他识别服役三十五年的老衙役的画像。”
“让王朝去。”看展昭还想说什么,包拯沉声道:“这是命令!你左手还不能动,不能出差。”
“是。”他只能应道。
“如果此人真是隐匿在府中三十五年的衙役,会是谁呢?”包拯看着雨色沉沉,叹道:“这人的阴险狡诈,可怕!”
六
展昭回到家中,已是戌时,意外的,他没有看到二楼房间的那盏灯火,心一下子给吊了起来,自从沈晗来到开封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晚归,必能看到那盏灯火。就是往常闹了别扭,沈晗也会把他房中的灯火点燃,但是现在一片漆黑……,他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好像世界暗了下来。
难得的,心莲竟然在楼下的厅堂,为宝宝缝制小衣服,看到展昭回来,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行了个礼,道:“展大人回来了。”
“心莲姑娘还没休息。”展昭温和的颌首,顿了一顿,又道:“沈晗睡了?”
“睡了。”心莲踌躇了一会儿,道:“展大人,今儿小鱼儿好像和平常不一样。今儿个呆呆的坐着,一句话都不说,那眼神——让人心酸。晚饭也没吃,我见她没情没绪,就劝她早点睡了,刚睡着。”
展昭沉默着,清澈的眸中却有着深深的关切,心莲停了片刻,犹豫再三的样子,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展大人,心莲的身份,有些话不该说,今儿个想说,展大人莫见怪。”
“心莲姑娘请说。”
“展大人,小鱼儿对您的这份心,心莲看在眼里。您去登州时,她每日都去陈州门的城墙眺望……。”心莲的眼眶热了,平静了一下,方道:“小鱼儿有时任性一点,有时像个小孩子,有时规矩什么的,她搞不太懂,但是她一直在努力的学。展大人,请您给她时间,毕竟,她来汴梁还未满两年。”心莲又缓缓道:“她是有身子的人,孩子在腹中,也很辛苦,也……生不得气。”
展昭内疚的点了点头,道:“这一次,展某急躁了。”
心莲温婉的笑笑,收拾了针线筐,又向展昭道了个福,静静离去。看着心莲离开,展昭忙急步向楼上走去,又恐惊醒沈晗,还是收敛了脚步,放得轻轻的。
轻轻的推开门,点燃了油灯,看到沈晗侧睡在帐中,贴在墙上,双手抱着肩,好像在抵挡着什么。秀眸紧闭着,脸上还有纵横的泪水,睡的瓷枕上也湿了一片。展昭爱怜疼惜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也没有醒来。
桌上,放了一堆贝壳,是她要拿给自己看的,有银色的,也有色彩斑斓的,零乱的摆放着。展昭将贝壳拿起,仔细的看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边泛起温润的笑容。将贝壳整理了一下,收拾起移灯至书房。
梦中的沈晗,真切的看见了七岁的自己。
正月十五要吃元宵,要看花灯,但是看灯后,师父就要来接自己了。十六的早晨,师父必到了。十六一起床,她就不安了,不停的对程婉说:“娘,晗晗乖的,晗晗乖的,是不是?”
程婉知道她这样说,是想留下来,不随慕容霜走。程婉被孩子天真的话语搅碎了心肠,在薄霜的寒气中,眼泪不停的掉,紧紧握着她的小手,不知如何回答。
师父还是来了,沈晗使劲的往床底下钻,沈秋白把她拖出来,她死死地拽住程婉的衣襟,边哭边保证:“爹,娘不把晗晗送走,晗晗乖的,晗晗不要糖人了,晗晗乖的……。”
从第七进到第一进,她一路保证,但爹还是要把她送走,师父来拉她,她死命的抓住程婉:“娘,晗晗不走,晗晗不走……,晗晗乖的,晗晗乖的!”
新买的花棉袄,早在青石砖地上滚得脏得不得了,膝盖上都是灰,程婉哭得气都接不上来,几乎要哭死过去。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慕容霜是一脸的尴尬。沈秋白虽是万般不忍,只能一个个扳她的手指,手指被扳开,她又扑上去,再去抓程婉的衣襟,终于被抱在师父的怀里,一路上哭着走,还是不停的扑腾。她听见娘在喊:“心头肉,娘的心头肉啊!”她听见爹在劝:“阿婉,做人得讲信义!”她看到楚叔一路追:“小姐啊,小姐啊。”直到她再也听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知道,爹娘不要自己了。
她又看到那个七岁的自己,在茫茫的路上走着,爹不见了,娘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她看见了一身红衣,看见了那清瘦又挺拔的背影,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怯生生的走上去,但是一股寒气,就像她每年过完年后,离开爹娘时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冰人的寒气……,大地一片白茫茫,她要往何处去?
七岁的沈晗又回来了,一直深深藏在心里的恐惧和焦虑,又回来了。她猛地睁开眼,猛地竖了起来,她看见了一盏温暖的灯火亮着,看见了灯下展昭温润的笑容。她怯怯地看着他,不敢动,生怕一动,她又会回到七岁。
“晗晗。”展昭温柔唤道:“帮大哥宽一下衣。”
她撩开帐子,轻轻走到展昭身边,为他解开腰带,又为他解开衣纽,小心的脱去官服,再将他支撑左手的素巾解开,这时,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上,她听见了那清亮的带着歉意的声音:“晗晗,对不起,大哥太急躁了。”
她迷茫的抬起头,看到那澄澈如湖的眸中,是深深的疼爱,深深的关切,深深的歉疚,被烛火映照着,闪动着柔和的光芒,那带着薄茧的修长的手指,轻轻为她抹去泪水,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
她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刚健的,带着淡淡征程的气息。她轻轻的在那怀中摩挲着,轻声道:“大哥,大哥……。”
“大哥在。”展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温柔地抚摸着她薄薄的背:“大哥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大哥别不理晗晗。爹娘不要晗晗了,师父不要晗晗了,大哥不要不理晗晗。”她反反复复的说,在微凉的夜气中,她的泪在展昭雪白的中衣上洇湿了一片。雨声滴答,滴在窗前翠竹上,分外令人惆怅,那个快乐后面的小小的敏感的受伤的沈晗回来了,从她的心里钻了出来,就如初到庐山的夜,她睡不着,又怕师父骂,只能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夜色,看着天光一点点的亮,一点点的露出鱼肚白,阳光一点点的出来。天亮了,鸡叫了,她能到山里找小伙伴玩了,快乐的沈晗回来了,黑夜里的胆怯的孤独的沈晗又躲回心里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晗晗,大哥与你是结发夫妻,这一生,不离不弃,无论是宦海还是江湖,大哥都与你双栖双飞。再多艰险,再多曲折,绝不相离。”展昭缓缓而又坚定道。
“再多艰险,再多曲折,绝不相离?”她慢慢抬起头,看着那沉静而又清冽的双眸,轻声道。
“是,绝不相离。”展昭的眸中闪过一抹坚毅:“晗晗,大哥虽身在宦海,好似取得了世人眼中的功名,但这个差事是在刀光剑影中打滚,是条荆棘路。大哥,一直想一人走。现今,晗晗伴着大哥一起走,风霜雨雪,已经历良多,晗晗,可悔?”
“不悔。”她坚强道:“天涯海角,风霜刀剑,哪怕荆棘遍身,晗晗也无悔。晗晗在常州大嫂面前发过誓,这一生,要相伴大哥,守护大哥,直到晗晗生命最后一刻。”
沈晗在大嫂面前的誓言,是展昭第一次知晓,他深深的看着沈晗,深邃的眸中有淡淡的雾气,看着这黑宝石一般的美丽的双眸,他克制住心头的疼痛,凝视着爱妻,动情道:“晗晗,有一天,大哥终能卸下肩头的责任,到时候,大哥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晗晗。晗晗想去哪里,大哥就伴你去哪里。”
“如果有那么一天,晗晗想回江南。大哥,江南可采莲,那是晗晗的故乡,那里有爹娘的坟,晗晗想和大哥陪着爹娘。我们也能买条船,学着范蠡大夫,泛舟五湖。晗晗还想去庐山,看看师父,师父那时年纪大了,她又不要别人照顾,晗晗也想陪陪她。还有大哥说的大理,大哥说那儿有苍山雪,洱海月,晗晗也想和大哥去看……。”她欢喜的,温柔的说道:“大哥,晗晗想去的地方太多太多。”
“等到大哥从宦海中抽身的那一天,无论晗晗想去天涯,还是海角,大哥总相陪。”一灯如豆,灯焰静静燃烧着,这是静谧的恬和的夜,温暖,又悄悄地回到了沈晗的心房,她忽的发现桌上多了两样东西。
是展昭用贝壳黏起来的一只猫和一条鱼,颇为有趣可爱。展昭左手不能动,单用右手做,不太方便,做了足足一个时辰,做得很是细致。沈晗惊喜的拿过来,却发现猫和鱼也是黏在一起的,紧紧的在一起,亲密无间。
她看到展昭含笑的目光,她手里捧着猫和鱼,和展昭静静的靠在一起,甜甜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