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半月时光倏忽而过,让展昭纳闷的是,包拯一次都未来过。这半个月中,探视的人是络绎不断,吴育来过了两三次,皇上也派八王爷来慰问探望,殿前司的同事也来了两三拨,但是开封府倒好似疏远了。四大校尉每日轮着来,但也是上来请个安,府中的事是绝口不提。他敏锐的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问过沈晗大人有无来过,她支支吾吾道来过一两次,但马上回避了这个话题,展昭见她不愿,也没追问。半月时光将息下来,他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也是该去府里任职了。
赵虎是在这个细雨朦朦的下午来到展府的,他为沈晗带来了贝壳和海螺。沈晗正在厨房为展昭煎药,一眼就看到了赵虎,欢快的招呼着他,赵虎忙将包袱皮解开,给她看贝壳和海螺。他和金花精心捡的贝壳花纹美丽,色彩柔和,让沈晗爱不释手。特别是那个大海螺,她更是惊喜,贴在耳边,不停的听,惹得一旁的心莲都笑了:“傻鱼儿,听什么呢?”
“大海的声音啊,心莲姐,人家说了,海螺里有大海的声音的。”她忙把海螺贴近心莲的耳朵,心急的问:“心莲姐,你听见了吗?”
心莲仔细的听着,只听见“嗡嗡”声,她拿下来,还给沈晗,摇摇头道:“心莲可听不见。”
“我也听不见啊。”沈晗着急的问赵虎:“赵虎,你听见了没有?”
“在海滩上,是听见了,有风的沙沙声,还有海浪一个个卷起的声音,”赵虎也把海螺贴近耳朵,纳闷道:“到了这儿,也听不见。”
“待会儿我让大哥去听,大哥一定知道。”沈晗摩挲着海螺的纹路,开心地笑道:“赵虎,谢谢你,我见过河,见过江,就是没见过大海。大海,一定很美很美。”
“怎么不是?”赵虎兴奋道:“还有那海边的沙子,可软和了,赤脚走在上面,都把你的脚趾给按摩了一番。”他忽然脸红了,憨憨的笑着,不说话了。
“怎么不说了?”沈晗纳闷的问:“说啊,大海怎么美?”
“你问展大人去,我嘴笨,说不清。”想到大海,赵虎便想到了金花,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不愿说下去了。
“不说就不说。”沈晗撅了一下小嘴,又笑道:“大哥答应我了,明天夏天去陷空岛作客,那儿也有大海,白五哥还会教我钓海鱼呢。”
“我看展大人去。”赵虎惟恐沈晗再追问下去,忙道。
展昭正靠在床上翻阅着楚辞,看到赵虎进来,微笑着招呼了一声,让他自己搬个椅子坐下,闲闲的谈了几句,又问到董遇的案子。
“一审过堂了。”赵虎兴奋道:“是由大理寺和开封府联合审的,公堂上可热闹了。董遇这厮本来强硬得很,但是大人单个儿的把他们调开,蔡智毅最滑,但骨头最软,把罪名都推到他们身上,他自己好像一点儿事都没有,都是给他们逼迫似的。轮到审董遇,这厮先是口风紧得很,大人把蔡智毅的口供给他一看,这厮又气又急,就全招了,说要死大家一起死。这个口子一打开,下面就容易了。但是牵扯太多,这案子要慢慢来。”
展昭点了点头,又问道:“上次在沙门岛童隆处取得的张禄一案的线索,你有无向大人禀报?”
“禀报了,大人也很重视。可是展大人,你知道赵虎嘴笨,有些事说不清,现在大人已经吩咐公孙先生把衙门里服役三十五年的老衙役的档案都调了出来,可现在忙着沙门岛的案子,先搁着了。”
展昭剑眉微蹙道:“定是府里人手不够,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就去府里。”
“不不,展大人还是多休息,这一趟差,展大人可是辛苦了,大人一直想来探视,可是小鱼儿说不让大人来,所以……。”话未说完,赵虎便见展昭的脸色顿时沉下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站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站在那里。
展昭没说什么,紧紧的抿着嘴,过了片刻,道:“你先回去吧。”
“是。”赵虎应着,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什么呢!?展大人对大人最是尊敬,自己偏偏说漏了嘴,大人左关照右嘱咐不能打扰展大人,要他好生休息,小鱼儿挡住大人的事更要视为机密,决不能在展大人面说漏嘴,可是自己怎么这么笨?怎么就都说了出来?
刚走到楼下,就遇到沈晗端着托盘,看到赵虎,笑道:“赵虎,不要走啊,我炖了绿豆汤,有你的份呢,快喝了再走。”
“不了,不了。”赵虎简直是惊慌失措的夺路而去,沈晗奇怪的看着他,小声道:“赵虎这是怎么啦?”
她欢快的上了楼,推开门,人未至声音已到:“大哥,赵虎给我带来了贝壳和海螺。那个大海螺,大哥你听听,有没有大海的声音?”
意外的,展昭一言未发,正在穿着官服。他左手不能动,单靠右手,扣纽襻的动作不太利落,沈晗浑然不觉他情绪的变化,放下托盘,走上前,娇嗔道:“怎么又要去府里了?来,我来扣。”
展昭什么也没说,轻轻推开她,紧紧抿着唇,坚持自己一个一个的扣着。
一股冰冷的寒气扑向了沈晗,展昭从来没有这样冷冷对待过她。没成亲前,她做了错事,展昭会生气,会喝斥,她会顶嘴,会反驳。但是现在,展昭一个字都不说,只是默默的坚持自己完成本该是她来做的事,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这比打她骂她都来得难受百倍。她呆呆的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心猛地往下沉,这是她最怕的一招,从童年时就最怕的。她觉得展昭在告诉她:“大哥再也不喜欢你了。”
幼时她离开父母,很不习惯慕容霜的教养方式。慕容霜不知道怎么教养小孩,心里喜欢她,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对付她的调皮和哭闹。每逢这时,慕容霜便什么也不说,将她往小黑屋子里一关,任她哭破了嗓子也不开门。关了两三天,再把她放出来,还是阴沉着脸什么话都不说,只有她软语相求,才稍稍给个好脸色。
小小的沈晗,最怕关到黑屋子,最怕慕容霜不理她。她看到黑暗中有无数怪兽,以各种离奇的面目向她扑来,嚎叫着,扭曲着,张开了利爪和血盆大口,似要把她撕裂。她紧紧贴在墙角,害怕得哭到要昏过去,这时的她,觉得被世界抛弃了。爹娘不要她,师父不要她,她是坏孩子,所以他们都不要她。
每次离开父母家,她都要紧紧抱住程婉的腿赖着不肯走,让程婉哭得肝肠寸断,也让来接她的慕容霜很是难堪。沈秋白只能一个个扳她的手指,吓唬她道:“爹娘不喜欢你!不要你了!”她最害怕的就是这句话,童年时不懂事。只觉得是因为爹娘不喜欢她,才把她送给师父。
爹娘不要我了,师父不要我了,现在大哥也不要我了。她僵在了那儿,童年时受伤的心结又涌了出来,仿佛那些黑夜中的怪兽又回来了。这时的沈晗,又成了关在小黑屋子里的小女孩,被全世界抛弃的女孩。
她僵立在一旁,脸色已经苍白,她看着展昭一只手系着腰带,看着他嘴上衔着素布,自己包扎左手,她终于忍不住,上去想帮他系好支撑左手的素布,但是展昭轻声道:“我自己来。”他做了一个很轻微的推开她的手势,这已经是他极力克制怒火,才作出的比较和缓的手势。
沈晗对于人情世故的薄弱,任何事都凭着感觉来处理问题,是很让展昭头痛的,展昭已经最大幅度的容忍和包涵了。展昭是人情练达,无论是教养还是为人处事,都是在朝中有口皆碑的。因为出身江湖的关系,也因为开封府的特殊地位,他对于自己是更加严于律己,所取得的地位和赢得的口碑都是靠自己一步步踏实得来的。对于包拯,他是无比尊重爱戴的,不仅仅是知遇之恩,包拯在他心中,还是恩师和长辈。这么多年,包拯对他的信任,指引,爱护,让他从江湖南侠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执法者,共同托起一片青天,实现共同的理想。包拯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不言而喻的。当年所说的“生死相随,天涯与共”绝对是他内心的真实话语。
他万万没想到,沈晗竟敢如此对包拯说话,这是大不敬!妻子的不懂事,让他感到——耻辱。他的胸膛已被羞愧和愤怒的怒火点燃了,但是沈晗正怀着孕,他能怎么样?他只能以冷淡来掩饰勃发的怒火,他拒绝她的帮助,依靠单手穿好服制,带上玄冠,紧蹙着眉,沉默着取下巨阙,准备往府衙去。
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站在墙角的沈晗,她不知所措的望着他,眼里是满满的惊慌,无助,好像受到惊吓的小鹿。展昭的心软了,他转过头,深深的看了沈晗一眼,目光中是痛心和无奈,随后叹了口气,往楼下走去。
心莲正在楼下的厅里打扫,看到展昭下楼,微笑道:“展大人去府里?”
展昭点了点头,跨出了门槛,想起什么,顿了一顿,又回转身,对心莲道:“心莲姑娘,你上去看看沈晗。”
心莲握着鸡毛掸子,疑惑道:“小鱼儿怎么了?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要给展大人看海螺呢。”
展昭微微牵动嘴角,隐隐的苦笑了一下,道:“你去陪着她吧。”
午后,包拯正和公孙策在书房内研究沙门岛的案情。沙门岛一案是官家特命枢密院,大理寺,开封府共同查办,其牵涉之广,人员复杂,不亚于当年官员勾结,贪污黄河治理款的案子。包拯看着案卷,叹道:“贪之一字,起于人心,杀不绝,也杀不尽,但凡有一点可以钻营之处,必乘隙而入,好比大堤毁于虫蚁,由贪一文,贪十文起,乃至欲壑难填,终成大祸。公孙先生,无论做人,还是做官,首先必得正心。只有心正,才能人正,官正,走的路正。可惜的是,许多人都已违背自己入仕之初心。”
“大人说的是。”公孙策苦笑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沙门岛,竟是如此的黑暗,律法在此,视为空设;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沙门岛监押官,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竟能和朝中要员上下其手。”
“还是因为缺乏监管的关系。”包拯叹道:“沙门岛地处大海,又有养马,造船两项工程,源源不断的贪污经费,就是由此而来。待得此案审理完毕,包拯将向圣上上折,沙门岛的管理和考察必须严密,不能自成一体,占山为王。”
“大人为了沙门岛的案子,已劳累了几日,莫要太过操劳。”公孙策亲自奉上一盏煎茶,道:“大人是天下受冤百姓希望之所在,要保重身体啊。”
包拯道了谢,喝了口煎茶,揉了揉眼角,道:“本府也想歇息,可是案子,一桩接着一桩。本府回想当年黄河决堤一案,由展护卫单人一骑,先往荥县侦查,探得重要线索,才得以除去贪官;事隔几年,沙门岛的一干人犯又是展护卫不顾重伤在身押解回来,不知展护卫现在伤情如何?本府也很挂念。”
公孙策道:“展护卫入仕十年,殚精竭虑,尽忠职守,有时也实在辛苦。不如今日大人暂且休息,由学生陪着大人前往探望?”
包拯捋须笑道:“那小鱼儿姑娘又要着急了,说好休息一个月的,本府有违承诺,小鱼儿姑娘且不要质问了?”
“小鱼儿有时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和大人如此说话?要是展护卫知道,定要责怪。”
“不能责怪小鱼儿姑娘,那孩子实诚,纯真,世俗的一套都不会,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公孙先生,说实话,本府很喜欢小鱼儿姑娘的这种性情。本府执掌开封府,看到的鬼魅魍魉不知多少,这样清泉一样的姑娘,很让人放松,舒服。她对展护卫是一片深情,本府能够理解,能够体谅。”
公孙策苦笑道:“两个人的性情是南辕北辙,展护卫隐忍内敛,严于律己,事事以大局为重;小鱼儿却单纯率性,于人情世故还是不太知晓,做事但凭自己的心。她是教都教不会啊。”
“依本府看来,两人有一个极大的相同之处。”包拯微微笑道:“都是赤子之心。而且展护卫脾气偏刚一些,小鱼儿姑娘倒是柔软得很,两个人其实是天作之合。小鱼儿姑娘的性情本府看好得很,浑金璞玉,上善若水,万物到了她心里,都是不染。”
公事之余,两人谈论着这对小夫妻,有着温馨和轻松。他们的年纪,都比展昭年长许多,也是看着展昭入仕,在某些方面,是把展昭看做自己的子侄的,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也是很让两位长者欣慰的。
正说着,有不疾不徐,很有节律的敲门声,这是包拯熟悉的敲门声,心有灵犀似的,他立刻惊喜道:“是展护卫!”
展昭一进门,就撩袍跪倒,清亮的声音满是歉意:“大人,沈晗言语无状,冲撞大人,属下驭妻无方,特向大人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