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大人,展大人!”赵虎焦灼的呼唤着,展昭轻声道:“不要紧,赵虎,你给我拿杯水。”
水来了,手却拿不住杯子,清脆的一声响,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赵虎再也忍不住,向着金花吼道:“展大人吴大人就想怎么救你们,才把你们带到了这里!展大人这个伤,坐都坐不起来,为了你和刘大叔,还坚持问话!你们,怎么这么糊涂,这么没良心?你们知不知道,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刚合上眼没多久,听到你们犯了事,就赶着过来想怎么补救,补救,你们懂不懂?不是要你们死,是要你们怎样才能活?”
赵虎一向是忠厚,腼腆,讷言的。金花经常笑他,拿话堵他,他也不过是憨憨一笑;或者瞪大了细长的眼睛,脖子往前梗了几梗,还是想不出反驳的话。看着他无奈而憨直的模样,金花最感好玩,也越发的要和他斗嘴,“欺负”他。
但现在这个老实人发作了。他急不择言的责备金花父女的糊涂,不智,他为他们把自己处于和展昭的对立面而感到焦灼痛心,难道他们看不出吗?这儿并没有记录口供的文吏,这说明吴育展昭并没让他们入罪的意思,可恼他们却这么颟顸,这般戆直。这层意思,难道让吴育展昭明说不成?
“补救?”刘大眨巴着眼睛,犹豫的望着展昭他们。他不是不知道展昭是难得的好人,但毕竟是个官,又是开封府的人。开封府,不是有三口铡刀专门铡人的?听说犯了一点儿法,就要被铡,何况刘大觉得这次是犯了大罪了。
刘大饱经风浪,特别是兄弟刘二狗在沙门岛狱中备受摧残,更使他心中对正义,对法律充满了怀疑。这点他和王豹的看法相同,天下的法律都是欺压老百姓的手段。那些他们看不懂的条条框框,满纸写的都是“欺凌”二字。他实在不敢相信,天下还有同情老百姓的官,他迟疑着,负疚的望着展昭温厚而探究的目光,望着他雪色的瘦削的脸颊,迟迟的难以开口。
金花忍不住了。赵虎的话句句都像锤子一样打在她的心房。她不识字,但也明白,做人凭的就是良心。没有良心的人,天不佑他,地不佑他,海神不佑他。没有良心的人,海上的渔灯再亮,也找不到他的心,一辈子都是瞎子。展昭是应着她的要求来的,可是来了她又不开口,展昭连一丝生硬的责备和反问都没有,还是和蔼的谆谆善诱。他尽了心,尽了力,是他们犯错,还要让他怎么做?
不管要不要他们入罪,她都认了,人做了错事,到哪里都是逃不过的。金花清晰道:“十条船,是来救我二叔刘二狗,还有木头叔,虎子叔他们的。”
“金花,你……,你胡说什么?”刘大惊慌的道。
“爹,做了就是做了,逃不过的!”说出来了,金花反而坦然了,看着展昭道:“展大人,金花不怕死,但是金花求你一件事。”
“你说。”
看了看刘大,金花回过头来,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转,又强自压抑着没流下来:“吴大人,展大人,金花和爹都犯了错,我们是一家人,死一个也就是了。你们把金花拉去杀头,放过我爹,我爹年纪大了,好歹让他活着。”
“不,留金花,两位大人,杀了我吧。我老了,金花年轻,让她活!”刘大猛的跪下了,向吴育展昭磕着头道。
金花虽是女子,但也豪气,对刘大道:“爹,要是大人要杀我们两个,做鬼路上父女也有伴。要是留一个,就是你,定了!”
吴育展昭又气又好笑,吩咐赵虎将他们扶起。吴育和言道:“刘大,刘金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时若能考虑清楚,不以身试法,又何来今日父女争死?刘大,你们父女亲情令人感动,可叹盲目愚昧,只念手足之情,一叶障目,却不知律法森严,怎能稍触?私恩私情,如不能以律法为规矩,则人人都可以凭一己之恩,一己之情而罔顾法律;凭自身好恶能任意触犯国家威严,长期以往,国将何国?民将何民?何来亲亲尊尊,规矩方圆?兄弟之爱,牵肠挂肚,本官和展大人都能理解,可也要行而宜之。刘大,你也是有了年纪之人,刘金花是你唯一爱女,父母爱子女,应教之以规矩,礼仪,将来方可堪为贤妻良母,你怎能糊涂不明,带她走这条路?”
“草民糊涂!”刘大汗流浃背道:“只因草民的兄弟刘二狗和草民的一干渔民兄弟因私自进入官方海域捕鱼,被抓获刺配至沙门岛监狱。这沙门岛监狱上上下下一般黑,黑得不见天日。董遇他们胃口大得很,草民日夜捕鱼,辛苦的一点钱都拿来孝敬他们,也填补不了他们的胃口,为了这,二狗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王豹也是个义气人,有十来条船,开了个小船行,这几年的收入也都花在孝敬董遇汪海他们身上,老婆和他吵,他把老婆都休了。那点银子也不少了,可是他们还是不开眼。一干兄弟中已有两个在里面糟践死了,王豹说了,再不救他们出来,都活不了了。于是咱们几个兄弟就带着金花铤而走险,实在是没法子啊!”
“可是,董遇已经归案。”展昭蹙眉缓缓道:“老刘,你是知道的。”
“展大人,董阎王是被抓了,可是汪海,倪熊,还有那个最坏的蔡师爷都在啊。你们在,这沙门岛的天还有亮的日子。你们一走,又是乌漆墨黑的。我那兄弟,还是活不了。”刘大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道。
“刘大,这一次本官与展大人是奉旨查案。”吴育慢慢道:“董遇等的腐败,我们已有证据。汪海,倪熊,蔡智毅,还有一些狼狈为奸的狱官,都已归案。”
刘大不能置信的看着吴育和展昭。两者脸上平静而淡然的微笑让他证实了这个消息是真的,他的眼睛足足睁了好一会儿,方才用拳头重重捶着胸,凄声道:“悔!悔!”
这一堂问案下来,展昭已是精疲力竭,一身官服上都是大摊汗湿的印迹,阖着双眼,靠在椅背上,半盏茶的功夫,都说不出话来。吴育见他这样子,定是难以支持,坚持让他休息。他也确实没有力量再支撑下去,再问下去,也许会晕厥当场。在嫌犯面前倒下,对于展昭来说,是不允许发生的,所以踌躇后,他顺从了吴育的要求。
“吴大人,王豹很倔,他的念头,一定……要断。”展昭吃力地道。
“熊飞放心。”吴育道:“你好生养伤,待老夫将王豹审完,再与熊飞斟酌案情。”
肩舆抬到了外面,赵虎和另一个校尉将他扶起来。一个时辰的问案已经耗却了他的全部精力,根本迈不开步子。赵虎急道:“展大人,我背你!”
他摆摆手,紧咬牙关,扶住赵虎的手,艰难的移动。短短十来步路,他走得艰涩,遇到门槛,试了几次,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对于展昭,赵虎一向是尊重和敬仰的,从无违背过半丝命令。破天荒第一次,他不由分说的,蹲下身子,急切的,坚决道:“展大人,赵虎背你!”
望着这个憨厚的属下,展昭明白他的心意,他急需做点什么才能让心里好过一点。展昭温厚的笑了,他想自己有时是不是太倔强了,就如沈晗说的是死倔的性子,总想着付出,将自己的一生如春阳般的付出,却不愿接受别人的回报。在施恩的同时,他是不是没有考虑到别人承恩后也有急于回报的心理。他自认自己还是能够站在别人角度考虑问题的,可还是疏忽了这微妙的心理。看着赵虎忧伤而又焦灼的目光,快要流下来的泪水,他温煦的微笑道:“好。”
“展大人,我背你回去。”他伏上了赵虎的背,赵虎立即又兴奋的要求。
“熊飞左胸受伤,还是坐肩舆稳当。”吴育嘱咐道。
“我走得慢,和肩舆一样稳当。”赵虎忙道。
“好,你背。”展昭温和道。
吴育在旁,清楚的看见了展昭胸口的伤触碰到赵虎的背脊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但很快转为宁和与沉静。这个细节是让吴育感动的,他忽然明白了开封府能够高效率的运转的基础,能够连破大案的奥秘。
包拯慧眼如炬,公孙策足智多谋,展昭机敏精干,他们是相当出色的三个人,但是单单依靠他们的力量,是无法铸成这不惧王权,撑起一片青天的开封府。
在铁面无私的后面,开封府的人充满着炽烈而真诚的感情,这在展昭身上吴育就看到了。和展昭相处一个月的时光,吴育目睹了展昭的刚强,坚毅,确实是逾于常人的。也目睹了他的温厚,仁义,宽容,他和妻子之间的情深似海,对于属下的爱护体恤,和对于普通百姓的悲悯和同情,这是个春阳一般让人感到温暖的青年,胸怀如大海般宽广,他的心中,深深的藏着很多爱,大爱。
他是侠,但不仅仅是燕赵之地慷慨激昂的侠士,在他身上,有一份江南世家子弟的温厚蕴藉,良好的教养,和悠悠的书卷气,这让展昭多了一份细腻和缜密,也多了一份从容和冷静。他为人做事,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谦和冲淡,吴育想起赵祯对展昭的赞赏:“要说侠,展昭也是儒侠。”
是,吴育也认为是儒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