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问案的地方是面积不大的花厅,长和宽都不过是二十来步见方,布置也很朴素,厅的正前方是两张交椅,一张黄花梨的茶几。为了审案,原本靠墙的八张交椅已经撤去,四壁落白,厅内掌了两盏灯,灯光明灭不定,摇曳于不时从门缝间吹进的夜风中。
人犯,齐齐的跪着,青石砖的方砖缝隙,冒着海边特有的潮湿,跪久了,冰凉而麻木。金花不时焦急的往门外看去,她不想死,谁想死呢?双臂结实的捆着的麻绳,让她的两手生痛,她尝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再看身边的爹,豹子叔,也是一个个都流露出焦灼之色。人在此处,才知道这种鲁莽和冲动有多么可怕,但错事铸成,怎能回头?王豹面上不讲,心中是悔的,只是一根筋的要把刘二狗和几个兄弟救出来,凭着轻率的义气和莽撞的血性,总想这个空档机会百年难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知这个吴大人可是高明厉害,一步步棋都布置得严防死守,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门终于开了,吴育走在前面,然后一顶肩舆到了门口。他们惊讶的看见展昭在赵虎的扶持下艰难的从肩舆上起身,然后一步步从他们身边挪到正前方的一张交椅上,他走得很慢,脚步力求平稳,但是短促的呼吸使他走两步要歇一步。吴育关心的问他:“熊飞,可行?”
他缓缓点了点头,将右臂的分量倚靠在赵虎身上,左胸的疼痛使他尽量节约力量,但腰背依旧是挺直的。端肃的绛袍与玄冠,与伤痛之中依旧沉静的仪态,使他的威严没有减却半分,当下,一干嫌犯皆是屏住呼吸,安静的向他望去。
年近而立的展昭,越来越像一把沉郁的绝世风华的古剑,锐气深藏于内,人们感受到的是他的大气,沉静,坚毅,就如深不见底的大海,无人了解内中藏有多少宝藏,但你在他身边,就会被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这股轩昂和英气所折服。此时,眼见得他重伤难以行走,还答应金花他们的要求,强撑着问案,王豹先就服了,暗暗在心中叫了个好:“是守信的硬汉!”
厅中的一个校尉和赵虎同将他扶到椅边,他坐下的时候,牵动左胸的伤口,闷哼了一声,但很快克制了,嘴角向下紧抿,目光严肃的扫过刘大金花等,单刀直入道:“谁是主谋?”
没有人应声,展昭示意厅内几个校尉暂时回避,然后关上厅门,打量一干嫌犯。他双眉紧皱,目光锐利如剑扫射着众人,敏锐的捕捉到王豹桀骜的目光。十年中,他缉捕人犯无数,已有高超的侦缉经验,片刻的对视后,他得出了王豹是主谋的结论。
“你!”他指着王豹道:“上前!”
王豹看了看周围,明白指的是他,便带着不屈的神色向前移动,跪至展昭面前。展昭注意到,他指向王豹时,其余人等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更使他确定主谋是王豹。
“叫什么名字?”
“王豹。”
“干什么行当的?”
“运输。”
展昭隐隐一笑:“十条船这么整齐划一,也只有运输行里有。”
他脸色一沉,眉心一紧,冷肃问道:“半夜到沙门岛何事?”
“做生意。”他倔强道。
“做的是劫囚的生意?”
“没有!”他矢口否认。
“还说没有?”吴育指着从他们身上搜出的兵器道:“刀,剑,棍子,凶器都在,还说没有!”
“生意人,带个防身武器很寻常,怎么就入了劫囚的罪?”他大声争辩着。
“劫囚未遂,一样入罪。是死罪。”展昭平静道:“查一查牢里的人和你们的关系,案情就不难明白。任何狡辩都无用。”
看着展昭的神情,王豹明白没有力量对抗,展昭的机敏和思维的缜密让他们无法隐藏什么,他索性不开口了。
案情就怕这种死不开口的“死证”,最是磨人,现在的形势也无法僵持。展昭紧紧地抿住唇,再往刘大和金花那边看去。他目光过处,刘大和金花皆低下了头,与刚才一定要见到展昭的着急和激动形成明显对比。显然,王豹是这群人的“中心人物”。如他不开口,他们都不会说话。
满堂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灯火摇曳在众嫌犯脸上的神情,有的沉默,有的惶恐,有的觳觫,展昭再深深的注视王豹,他也毫不畏惧的往展昭望去。两下目光对视,一方是犀利的探入,一方以顽固和沉默作为抵挡。
灯火中,身边的赵虎看着展昭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焦急的向金花道:“金花,是你要见展大人的,你倒是开口啊!”
金花惶恐而作难的看了展昭一眼,再看着其余人的目光,那股要说出真相的决心忽然给打了回去。展昭说了,劫狱未遂,也是死罪。她说了动机,那不就坐实了劫狱未遂吗?她看了看刘大,刘大也用目光示意她别说。金花缓慢的低下头,回避着赵虎的目光,嘴唇嗫嚅着,心中满是对展昭和赵虎歉意,却一个字都没说。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吴育和展昭耳语了几句,然后吩咐外面的校尉进来看守住嫌犯,先将刘大和金花带至边上的厢房问案。
展昭的移动很是困难,刚才坐的时间长了,他站不大起来。赵虎扶住他腋下,吴育在边上扶持一把,他才能扶住赵虎的手站起来。不自觉的牵动了左胸的伤口,露出痛楚之色。金花眸中露出浓浓的歉疚,心道:“是我坚持要见展昭的,他刚从生死关头过来,路都不太好走,还是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可是他来了,我们又什么都不说。这,无论如何不是做人的道理。但是,我该怎么办?要是我不说,对不起展昭;可是说了,说了又对不起爹和豹子叔……。”
西厢房只有十来个平方,放了两把玫瑰椅。为了展昭的伤情,特意在椅上放了软垫,他在赵虎的扶持下坐了下来,觉得伤口一阵阵闷痛,人往前倾了片刻,略略阖了阖双眸,将左臂搁在扶手上,然后温和的对忐忑的金花父女道:“老刘,金花姑娘,站着回话。”
他们不安的看着吴育和展昭,吴育也道:“不必跪了。”他们才敢站着。
展昭淡淡笑道:“金花姑娘要见展某,展某不是来了?这里就吴大人,展某和赵虎,老刘和金花姑娘不妨直说。”
他的眸光中有淡淡的温暖,又是初见时那个沉静而和蔼的展昭,和刚才厅中滂湃而凛冽的气场迥然不同,这让刘大和金花多少放松了一些。
“刚才想说,现在想想……,没什么好说的。”金花低声道。
展昭微微一笑:“半夜来沙门岛,十条船,这都是要说的。”
金花小声道:“说了,不就是死?”
“说了,不会死,会活。”展昭平静的说道,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击了他,他的右手顿时痉挛似的握住扶手,别转头去,身子不由向左边倾斜,以减轻痛苦。冷汗潺潺的从额上流下,连玄色官帽上的璎珞都无声的沉滞。吴育和赵虎同时抢过来扶住他,刘大和金花也慌张的上前,金花看到他的服制上身皆被冷汗打湿了,眼中的热泪顿时涌了上来,她金花不是没良心的人啊,可是今日为什么一再的食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