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进这个厢房时,王豹是预备死不开口的。所以一进去,他就闭了眼,跪在地上,来个老僧入定。
吴育浅浅一笑,拿起煎茶慢慢的喝着,随后,淡淡的说道:“王豹,你可以走了。”
“走?”王豹全身一凛,挺直了身子,睁开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吴育。
“本官的话你没听懂吗?”吴育放下了茶盏,平静道。
“敢问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首犯不是你,你是盲从。本官亦有好生之德,不希望牵连太多。首犯既已认罪,你便自由了。”
“大人认为首犯是……刘大和金花?”
“不是本官认为,而是刘大和刘金花已经认罪。”
王豹怔怔的跪着,眼中是挣扎和矛盾,吴育冷眼打量着他,慢条斯理道:“王豹,本官的话你听不懂吗?你可以回去打理你的渔行,过安稳日子去。”
“大人,那刘大和刘金花该如何处置?”
“这不是你该问的!”
“不,草民恳求大人告知!”
吴育锐利的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喝茶,看他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预备好好晾他一晾。
果然,王豹按捺不住,磕着头道:“求大人告知!”
吴育放下茶杯,平淡道:“斩!”
“斩?!”他大惊失色,脸色惨白。
“是!”吴育很是干脆道:“明天就行刑!”
王豹浑身一颤,随后,抬起两只豹眼,气昂昂说道:“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和刘大父女无关,全是我一人主使,其余兄弟都是听我的主意,要杀要剐,冲着我王豹一个人来!求大人放了刘大和金花!”
吴育若有深思的看着王豹,是条汉子!虽然做错事,但也敢承当,如果贪生怕死,胡乱攀诬,他吴育今日一定不会有赦他的想法。看上去,他是渔民的头,很有威望,如果此人伏罪,必将引起民心变乱。董遇他们一手遮天,已经使朝廷在渔民中的威望降到了低处,民心有抵触。民能载舟,亦能覆舟。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董遇等人的所作所为,已将朝廷的“德义”二字糟践成了脚下泥土,如何将庙堂之威树立起来,如何将君王的盛德照耀在登州渔民的心中,这件案子的处理,是个大关键!得民心者得天下啊!哪一方的百姓,都不可小觑!
“没有命了,不后悔?杀了的头,可拿不回来!”吴育淡淡的问他。
“后悔!后悔狗官太多,不得不死!”他倔强道。
这是指桑骂槐,吴育虽然恼怒,但也不和他计较,只听他又说道:“沙门岛没有天,朝廷也没有天。这个海域不能打鱼,那个海域不能。渔民靠什么吃?拿什么养家?铤而走险要吃牢饭,坐了牢又要孝敬官爷,孝敬不出还是要死。左右是个死,只能干上这一票!”
“狡辩!”吴育一反和颜,肃容严厉道:“渤海海面如此浩瀚,只有部分海面为朝廷管辖,其余足够你们捕鱼养家活口。明明是你们罔顾朝廷禁令,在休渔期捕鱼,一味的贪图眼前利益,不顾上苍好生之德,才咎由自取!王豹,渤海乃是你们衣食父母,你们渔家人出海之前先要敬海神。本官来问你,如真有海神,可愿佑顾尔等利欲熏心之辈!”
吴育严厉的质问,让王豹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吴育冷眼里看他,刚才急遽而又峻然的口气稍稍缓了一缓,喝了两口茶,道:“王豹,如你这次侥幸成功,带着这些人要往哪里去?”
“天大地大,哪里都能去!”王豹的口气又生硬起来。
“错!”吴育重重的放下茶盏:“天地虽大,都是大宋朝管辖的国土!难道你想逃往异朝?”
王豹听得此言,挣红了脸,怒睁着眼,大声道:“大人!我王豹虽然不识字,但忠义两个字是记在心里的,决不会做那背恩叛国之徒!情愿在国朝的土地饿死,冻死,被你们抓了杀头,也绝不会逃往番邦!”
“好!我相信你!”吴育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就是心智不明。王豹,你自以为做了英雄好汉,本事大得不得了,为了兄弟义气两肋插刀,但你有无考虑过这些人也是有家有舍。若你这次侥幸成功,他们跟着你亡命天涯,抛下家中老母妻儿指望谁去?老弱孤寡,何以度年?天涯茫茫,亲人永不能相见,这份牵肠挂肚的惨痛思念你可能体会?你自以为是救了人,但是你让母无儿,妻无夫,儿无父,一家残缺由你造成。你是救人还是杀人?被你所救之人可能当时有所感激,但是时间一长,大概也是情愿身陷缧绁,待得罪已满,还有自由之日。但是跟着你劫狱而去,东躲西藏,不见天日,好比判了无期徒刑一般。王豹,这妻离子散的罪孽,你可曾思量过?”
听得吴育分析道来,王豹已是一身冷汗,胸中如同电闪雷鸣,利害关系方才明白。他做事粗莽冲动,这些都未考虑。现在如醍醐灌顶,虽已幡然醒悟,但犹不肯示弱,还僵着不开口。
吴育语重心长道:“王豹,世间最大,是法理二字。任你如何折腾,这两字不可触犯。如犯了这两字,从此后,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安居乐业更无从谈起。你不是笨人,只是糊涂,本官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多,你可有丝毫明白?”
王豹的气势已矮了好几分,开出口来,虽有不甘,但已弱了好多:“大人说的,小的记住了。可是沙门岛上哪有法,若说知法,董阎王他们都是执法之人,可是小的在他们身上,可是一点都瞧不见这知法遵法的影子。”
“是,董遇汪海等皆是败类。”吴育并不否认,这让王豹惊讶。他抬起头,望着吴育,这身穿紫袍的大人神态安详而又清明,身上有刚正之气,他和展大人确实和董遇他们完全不同,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但一个是正气,一个是邪气,这是肯定的。
“所以,董遇汪海等都已被抓获,不日将押往汴梁受审。王豹,皇上远在汴梁,但是苍生疾苦,时时萦于胸怀。沙门岛虽远,亦是子民。这次皇上派本官和展大人前往沙门岛查案,董遇等的犯罪证据我等已经掌握。”吴育郑重道。
“沙门岛……要换天了?”王豹瞪大一双豹眼,难以置信的望着吴育。
“是,沙门岛要变天了,沙门岛可以看见日头了。”吴育脸色稍霁,微笑道。
“大人,你没骗我?”他又憨憨的追问道。
“什么话!”吴育身边的校尉喝道:“这是枢密副使吴大人,二品的高官,一言九鼎,你这无知愚民怎可怀疑?”
“枢密副使?二品高官?”王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这不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吗?他还以为他们一个个都是神,高高的坐在庙堂上,对于下面的升斗小民连眼睛都不会觑一下。可是这个吴大人却谆谆善诱,将道理娓娓道来,既有执法者的尊严,又有长者的恳切教诲。还有那个御猫展大人,这么重的伤,还坚持着问案。他们,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是好官,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官,原来世上还是有好官的。
渔民的心是纯朴的,他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对于法律也是懵懂的,但他一旦认定你是个好人,他的心立刻会被你点燃,会释放出满腔的热情,会对你心服口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现在王豹认定了吴育和展昭是好官,他心悦诚服了,重重的叹了口气,道:“王豹糊涂!要杀要剐,任凭大人了!只求天大的罪,王豹一身当之。”
吴育并没有回答他的话,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王豹被这寂静惹得不安,涨红了脸,大声道:“莫非大人不信我的话!俺渔家人肚子里的墨水没有,但是说话,也和读书人一样,一砸一个坑!”
他的憨直和质朴,使吴育赞赏,吴育露出一丝淡笑,道:“不怕杀头?”
“怕的。”他坦率道:“但是做了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怕也无用,只求大人一件事。”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