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皇帝的銮驾,从宣德楼出发,往相国寺迤逦而去。这是一次规模并不大但也十分庄重的出行。太后的凤体一直欠安,御医推断在民间颠沛流离的生活极大的损害了她的健康,这使得赵祯忧虑,负疚,再加上对母亲深深的爱,使他虔诚求助于菩萨来佑护母亲早日康复。
他是在刘太后严厉的管束下长大的,这个出生于市井而又一步登天的女人对于政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热情,她牢牢的把握住一切机会登上权力的巅峰,包括攫取了李妃的爱子占为己有。平心而论,在严厉的外表下,刘太后对于赵祯还是有着母爱的,只是因为对帝国未来之君的培养,使她隐藏了女人的柔情,把这种爱化为时时的耳提面命和教诲,使赵祯过早的失去了一个孩子的童真,也学会隐匿自己的情感,时时按照宫中的礼仪规矩行事。严格的宫廷教育告诉他,作为一国之君,你的身上担负的永远是使命和重任,个人的色彩必须消弭在帝国如旭日东升一般的喷薄而出的炫目的日色中。是的,就如□□咏日的那首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帝王,必须有这样的豪情,胸怀,也必须随时能够使自己的情绪处于冷静而又高昂中。冷静,是用于处理千头万绪的政事;而高昂的情绪,会使他保持对这份永不退休的工作的热情。作为帝国的舵手,他必须把个人的小我置之度外,把一切软弱的温情深深的潜藏在心湖中,完美的完成上天赋予他的使命。
但上天也赋予了他比常人细腻敏感仁善的心灵,也许是杨太后宽厚的爱,为他在宫殿森严的天空撑起了一方脉脉的来自母亲的水一样的温情。秀美温柔的杨太后被他称为“小娘娘”,这位小娘娘没有刘太后对于政治的嗅觉,她更像是一位居家妇人,一位慈祥的母亲,她用一个女人的柔软的天性,深深的宠爱着这个生长在深宫的孩子。她满足了一个孩子需要宠爱的全部需要,在她的怀抱中,他就如一个平常的孩子,能够撒娇,能够发脾气,能够耍小小的无赖,他活得那样真实,那样自在。小娘娘给他的爱,使他在她故去后的无数日子里,还时常在梦中哭醒。梦中的他,还是在小娘娘怀中那个吃着乳糖狮子,打着滚的孩子。如果说他在政治上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是大娘娘的功劳;但持有一颗完整的仁爱的心灵,那是小娘娘保护他的。慈母之爱,昊天罔极,在他心中,小娘娘是他真正的母亲。
生母李太后是在小娘娘故去后入宫的,来自血缘的爱,使李太后迸发了全部的母性,那是海样的深情啊,最暖的日光,最美的春晖,那是付出所有而不求回报的爱,温暖了他的心灵。小娘娘去世后,他感觉自己就是孤儿,亲生母亲的到来弥补了他心中的这块缺失。有谁知啊,坐拥帝国的人最渴望的就是情,这在民间最深最真的情,对于帝王家来说,却是最珍贵而难得的。每日下朝回来,哪怕就在李太后宫中稍稍坐一坐,说几句话,他的心中,亦会被安宁所笼罩。
母后的病体使他焦虑,他要留住的不仅是母亲,还要留住他的母爱。现在的他,心情就如每一个孝顺的人子,被忧伤和焦灼炙烤着,也充满着人生的无可奈何。明知生老病死是每个人躲不去的关,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多留母亲几年。
旗队迈着从容的步伐,卫士高举着绣着“天下太平”的大旗,玉辂稍前的左后是两匹白马,右边的白马上是指挥使李昭亮,这个粗豪爽直的汉子一身银白色甲胄,面目的表情是威严冷肃的,作为禁军的高级军官,对于皇帝的安全他负有重要的责任。左边白马上骑的殿前副指挥使展昭,同样的,他的甲胄亦是银白色的,那泛着冷光的甲胄使他的温润,清朗转为另一种出色的英气和冷峻。
两侧的禁军,用朱漆木梃,筑起了临时的围墙,两旁的百姓,被限制在墙外。从御道到相国寺的距离,每隔五步,都有一位持戟的禁军,阻挡着百姓接近御驾。百姓们挨着,挤着,兴奋的看着,指点着,窃窃私语着。骑在马上的禁军高级军官更是吸引着他们的目光,他们忽而惊讶的议论道:“那不是开封府的展大人吗?不穿红衣,一时还认不出来。”
“展大人怎么会穿了甲胄,骑在马上?”
“展大人是御前护卫,是借调开封府的。说到他原本的身份,还是皇上面前的禁军军官,皇上出行,他哪能不负责保卫工作?”
听的人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叹道:“这样看来,展大人还真是忙,这一头和那一头都丢不了。”
丰乐楼上满是客人,带着面幂的贵族妇女预先定了阁子,可以居高临下的观察銮驾的仪仗,这个年轻的禁军军官又吸引了她们,她们悄声议论着:“那是开封府的展护卫啊。”
平时娇羞的闺秀轻轻揭开了面幂的一角,痴痴的看着那英俊如刀刻的面容,脸上飞过一抹羞涩,小声道:“穿了白色甲胄和红衣一样好看。红衣的,更暖一些。但是……。”
“但是怎么样?”穿着绿衫子的打趣秋香色衫子的:“人家再英俊,也是有娘子啦。我都见过他们在汴河边散步。”
秋香色衫子的姑娘眼神有些微涩,但又柔和笑道:“他娘子好看吗?”
“好看。”绿衫子姑娘悠悠道:“娇娇的,水灵灵的,花一样的好看。”
百姓们争着看玉辂里的御容,但被珍珠帘遮挡着,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他们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往前挨挨挤挤着,不时受到两旁禁军的训斥。骑在白马上的李昭亮和展昭稳稳的牵着马的缰绳,控制着速度,眼神平视前方,从容的行驶,并没向道旁瞥上一眼,充分展示了一个禁军高级军官应有的沉稳干练的素质。
高杰的声音如一道霹雳,顿时划破了这热闹而充满秩序感的气氛。这个白色襕衫的年轻人蓦地冲破了人群,冲破了手持画戟的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玉辂扑去,口中高喊:“圣上,小民为父申冤!小民为父申冤!”
惊愕只是片刻,很快的,禁军的画戟压向他的胸口,牢牢的把他压在了地面,不能动弹。他闻到了土地在烈日下扑鼻的土腥味,这样的气味令他感到窒息。同时,他看到玄色的两双靴子同时快速的向他走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何故惊扰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