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毅搁下笔,很直率道:“薛毅行医多年,虽不说是妙手回春,但也活人无数,不希望牌子砸在展大人手中。展大人的名望又是如此之高,如果薛毅医不好展大人,在襄阳地界,也无颜再吃医家这碗饭。”
“展某明白。”他的额上流着冷汗,但眼神,是理解和仁厚的,恳切道:“先生,展某也不是轻掷生死之人,实在因为这几天,展某有无比重要的事待办。请恕展某不能明说,但这件事,关系到襄阳城的安危。所以展某才斗胆请先生加大药量,这个病,只能过后慢慢调理了。这件事的紧急,可谓是火烧眉毛,展某敢请先生为了襄阳的苍生,为展某快速的把烧退下去,让展某有些力气即可。”
“这——。”薛毅犹豫的看着展昭,展昭恳挚的望着他,眸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得薛毅不得不长叹一声,摇首道:“展大人,你是不合格的病人。”
展昭赧然的笑了:“先生教训的是。”
“可是,再怎么说,你七天后才会好转。”薛毅坦率道:“这已经是药量最大的极限了,展大人,你的病不轻,已经熬了一阵了,今晚会很难受。你不要忽视胃出血,这个闹不好,也会丢了性命,况且你有伤,没有调理好,气血有亏。”
薛毅所说的伤,是展昭在冲霄楼的箭伤,确实因为仓促和卧底的艰险,没有时间调理,现在也迸发了。卢方听到这个,马上责备的严肃的看了白玉堂一眼。白玉堂涨红着脸,低下头。
薛毅个性狷介孤毅,从不攀附官府中人,但对展昭很有好感。他温和问道:“展大人贵庚?”
“免贵,二十有八。”
“受过刀剑之伤,次数频繁。也中过毒,不止一次。薛毅猜得可对?”
“先生医道高明。”展昭的眸中是明净的微笑,还有微微的腼腆:“身在公门,这些都是免不了的。”
薛毅点点头,道:“展大人,薛毅是大夫,也是布衣,说话不懂得转弯抹角。展大人的内力深厚,所以没有什么后遗症,这是幸事。但你不是神仙,如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时间长了,终究不妥,胃是最敏感的,这一次就是长期积劳成疾而至。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薛毅也只是良医,也不是神仙,只能劝告展大人,事情虽多,身体还是要养。”
展昭是很能隐忍的,除了沈晗,他不是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能自己来绝对要自己来。半夜里的高烧,烧得都有些迷糊了,还是坚持不让白玉堂喂药,一定要坐起来自己喝。薛毅判断会很难受,果不其然,剧烈的咳嗽下,点点血色都洒在药中。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坚持左手撑住床,自己用右手端了药碗,把一碗药时断时续的喝下去。
白玉堂内心是很负疚的,倒是想好好照顾他的,但是看到他这倔强的样子,又是一肚子的气,忍不住道:“臭猫,赶明儿我去汴梁把小鱼儿叫来,你这死样子,也只有她来。”
展昭没有象往常那样,听到他提起小鱼儿的名字,唇边便会有一缕淡淡的微笑。他闭着双目,别过脸去,沉默不语,犹如雕塑般英挺的眉目间是刻意隐藏的痛楚。
白玉堂明白他的心事,叹道:“展昭,你别倔了。我来看住赵方,你千不想万不想,也要想着小鱼儿怎么办?白玉堂孤身一人,没有家室之累。你现在又起不了床,我们这几天就把这件事办了,你在皇帝老儿面前,也好交差。”
展昭听到他这样说,立刻转过头,支起身子,眉头紧蹙,目光肃然道:“白玉堂,你别乱来。这一次有差错,几十万条命在你手里。展昭只有自刎谢罪了!”
他这么一说,白玉堂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了。展昭的目光严厉的盯着他,虽在病痛中,但那目光的威严,未能减却半分。白玉堂只能道:“展昭,你放心,这次没有你的允许,冲霄楼白玉堂不踏进半步了。否则,五雷轰顶。”
展昭的目光方缓和下来,他躺下来,烛光凄然的光芒,在静夜里摇曳着。他静静的看着屋顶上的横梁,缓缓道:“泽琰,如展昭有不测,烦你告诉沈晗,展昭化为鬼,也会一直在她身边守护她。让她别难过太久。”
“你胡说什么?”白玉堂极力掩饰着伤心,故意用很不快的口气说。
“事到如今,顾不了她了。跟了展昭,也是她的命中有劫。”展昭轻声的,痛苦的说道,眸中有点点晶莹的光,润湿的闪烁。这是白玉堂见过的展昭最软弱的时刻,他也不知如何安慰。白玉堂的性子一向是佻达的,率性的,快意恩仇的,他平时也是能说会道,可现在到了这个时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也是带了极大的愤懑:“什么三品护卫,可曾给你带来半点好处?赤心忠良,还不是个身后名?赔了自己不算,还把小鱼儿赔上,展昭,你何苦来?”
展昭依旧沉默,宦海多年,他却早已学会了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学会了面对各种目光。鄙视的,质疑的,探究的,好奇的,他曾经很看重这些目光,也曾经为之苦闷,但后来,终于都淡了。淡淡的在心上划过,留下痕迹的,也有。化为流水的,也有。入作苦酒的,更有。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中,他看到了那穿着海棠红衫子的姑娘,笑着向他跑来。桂圆一般黑亮的眼睛里跳动着灿烂的笑意,娇娇的声音一口一声唤着“大哥”。
好像是回去了,没有襄阳,没有赵爵,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他们两个,坐在静静的湖泊边。春天的光,在翠绿的叶子上流动,头顶上有棵花树,上面开的都是一朵一朵大而灿烂的花,如锦绣一般。悠悠的香气笼罩了他们,沈晗倚在他的怀中,好像说了很多话,在梦里,听得并不清楚,但是那银铃般的笑声,却真实而清晰。她时而转过头,和展昭说着话。时而静静的倚在展昭的怀中,什么都不说,就像往常那样温柔乖巧。他的下巴抵着她丝绸一般柔软清香的头发,轻轻的摩挲着,是一片静谧幽好的时光。
展昭的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容,轻轻的唤道:“晗晗。”
在一旁陪床的白玉堂清晰的听见了他的一声“晗晗”,以为他醒了,却见他还紧闭着双眼,只是唇边,有温煦的笑容。右手微微扬起,又轻轻放下,大约是在梦中牵着沈晗的手。
白玉堂叹息一声,低声道:“猫儿,你心里终究是有牵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