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黯然回到白矾楼,当着大嫂她们的面,也只能强颜欢笑,只是一颗心全在沈晗身上,想着她负气而走,那盈盈泪水,冰冷的目光,定是伤心到极处。但,有些事,怎能挑明?只是展昭什么都能忍,这丫头,却是什么都忍不住,非得说个明白清楚。人世间的事,哪能事事分明?展昭在心中苦笑着叹息。
吃饭的间歇,白矾楼有说书的艺人,敲着小羯鼓,打着木板,又开始说起御猫展昭的故事。展大嫂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方婉罗不时将满是柔情的眼神看向展昭,展骏更是兴奋,眼睛闪亮,喜上眉梢的望着展昭,如不是展昭微微摇头,他恨不能大声宣布:“你说的那个大英雄就是我二叔!”
对于这样将自己作为无所不能的英雄编排于流传在市井瓦子的话本中,然后大街小巷的传颂着,展昭真的已经厌倦了。刚开始,只是羞愧,他只是尽忠职守而已,怎值当这般赞颂?后来,在这些流传的故事中,他被描摹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一个没有七情六欲,永远正气凛然,哪儿有需要就会在哪儿出现,天神一般的展昭。从那时开始,只要听到有这样的话本唱词,他就默默走开。
那不是他,他并不是嗜杀的,他的一把剑,不仅仅为了斩邪除恶,更为了维护和平。如无必要,他是不会让剑锋沾上血迹的。在开封府供职多年,见多了铡刀下的悲欢离合,看到那些临死前惨呼哀切,悔不当初的罪犯,他冷静的面容下,是深深的震撼。有时,追缉罪犯,会遇到上百人的围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巨阙不得不大开杀戮,让腥热的鲜血狂溅。只是,每次搏杀过后,他并无胜利者的骄傲,甚至,他明知死于他剑下的性命是罪不可赦,他还是有着悲悯,有着——难受。他会把房门关起,静静拂拭着他的战剑。他看到那些死于他剑下的恐惧的眼神,心会重重的抽痛,他们,毕竟,也是人,只是站错了位置,没有了是非的人。但是他们的身后,亦有着妻儿老小。
有时,他亦会迷茫,他到底能走多久?大人有一天终会离去,大人离去后,下一个开封府尹还会如大人一般铁面无私,为着黎民百姓可以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让他们永远相信头上这片青天吗?大宋的律法,每一条都书写在白底黑字上,每一个官吏都了如指掌,但真正能执行的能有几个?大多数,还不是尸位素餐,得过且过?那里面,有牵涉到官场的太多的东西,或许,有牵涉到人情的太多的东西。大人有时亦心力交瘁,也有人半真半假的说:“莫非开封府的人都不是人,就没有亲朋故友,没有人情往来?”
怎么会没有呢?他们的心,如不是比常人更善良,他们的血,如不是比常人更炽热,他们的信念,如不是比常人更坚定,怎会撑起一片青天?只是,他们也得忍受比常人更深的痛苦,更深的孤独而已。大人是,公孙先生是,他也是。
他默默喝了一口酒,找了个借口,走到外面的露台上,阳光那样明亮,照在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们身上。市声喧闹,因是新年,走亲戚的人多了起来,手上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物,人人脸上都是开开心心的。气象清明,他的唇边浮起一丝隐约的微笑,但是想到沈晗,心又重重坠了下来,这丫头,到底跑到哪儿去了?除了开封府,她没地方可去啊。
说书先生还在卖力的说唱着,他忽然想到沈晗的话:“那里面说的不是大哥,不,说的不是人。”
说的不是人。他不禁又深深的扬起一缕笑意。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傻,说她聪明,她性子上来就能把一切事情搞砸。说她傻,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她就能看懂,还能一针见血的看穿。是个又傻又聪明的丫头,但是,他就是喜欢。
六
明澄远远的就看见了沈晗,看见她先是小跑,然后可能是累了,独个儿慢慢的走着,不时用袖子擦着眼泪,看上去像个迷路的孩子。周围很是热闹,但是和这个姑娘好像都没有关系,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凄苦,就好像寻找着母亲的孤儿。
在那一刻,明澄强烈的想把她拉过来,抱在怀中,好好的安慰。她这样子,定是受了极大的伤害,他好想冲到开封府去责问展昭,你做了什么,让这丫头这么伤心?你不要她,我还要呢!但是只是想了一想,他选择了慢慢走上去,笑着拦在沈晗面前:“大过年的,谁惹小鱼儿不开心了?”
沈晗微微一怔,看到面前的明澄,身穿藏青色贡缎棉袍,头顶儒生巾,华贵中透着风雅,笑容温煦。她似看到了亲人一般,张了张嘴,却又是两行眼泪,嘴唇微颤,什么也没说。
明澄看她秀发披散,满脸是泪,和以往快快乐乐的模样迥然不同,那一番楚楚可怜让他莫名的心痛。他笑道:“展昭呢?竟然有人吃了豹子胆,敢欺负展昭的妹子?”
听到“展昭”两字,沈晗更加伤心,眼泪坠落如雨,双肩不停颤抖。明澄忙道:“谁欺负你,快讲给我听,我去帮你出气!”
沈晗不说话,使劲的摇头,但是眼泪不听话的落了满脸。明澄笑道:“我家就在附近,去坐一坐,洗把脸,头发梳梳。你这样子,回到开封府,人家以为苦主来告状哪!”
沈晗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又想到父母就是在去年过年被害的,自己也没拜上一拜,这几天昏头昏脑,竟把爹娘的忌日都忘了。她越发觉得世间渺渺,无人可依。顿时又哭了起来。
明澄倒是有点急了,从没见到沈晗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他忙道:“走走,到我那儿,吃点饭菜。你午饭还没吃吧?”
“不去。”沈晗犟道:“你们家这样热闹,这么一大家子人,我孤孤单单的见了难受。”
“就我一个人在家。他们都到宫里去了,我和你一样,见了热闹就难受。所以,就把我爹,我娘,我哥哥姐姐,连同姐夫,嫂子全部赶走。□□不曾缘客扫,蓬门今日为君开。小鱼儿,今日里,八王爷府第迎来尊贵的客人,那就是小鱼儿一人,怎么样?给我个面子,去坐坐。”明澄恳求道。
这样子回开封府,沈晗也有些打怵,别人不说,马大嫂定要问东问西,又要乱出主意,烦得不行。现在见明澄盛意相邀,又听说他们家王爷王妃都不在,也不用行什么劳什子礼节,她便点点头,道:“那就给你个面子。可是坐一会儿就走,免得你爹你娘回来了,又要叩头行礼,烦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