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抱住双膝,乌黑双眸转向他,含泪笑道:“小王爷,小鱼儿也当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心里也很牵挂你。但你富贵荣华,父母双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什么都有啦。你看那么多人围着你,锦衣玉食的,要什么有什么,多一个小鱼儿少一个小鱼儿都无碍。但是大哥不一样,大哥和小鱼儿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大哥怜惜小鱼儿,小鱼儿也怜惜大哥,别人的怜惜都和这种怜惜不一样的。”她的眸中满是明澄从未见到的温柔,就如无数荷花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散发出蕴藉的幽芬,轻轻的轻轻的说:“那一夜,公孙先生教我为大哥处理伤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哥身上的伤疤。我心里,就像狠狠的给刀子扎了一下,大哥太不容易了。我忽然想着如果大哥的娘还在,看到大哥的这些伤,心里不知该多痛?不知怎么,我又想到我娘,如果我娘还在,今日看到我被人陷害,一审二审三审,心里也不定该有多难过,可是咱们的娘都不在了,所以在这世上,只能是大哥疼着我,我疼着大哥。那样的感情,别人是无法体会的。小王爷,你有王爷王妃像宝贝疙瘩一样疼爱着你,疼到你都有些烦了,腻了,所以远远的逃去杭州是不是?你都不知你有多福气,像我们,再要听一声爹娘的唠叨都不能够了。”
说到此,她的悲伤无法自持,再也说不下去,转过首去,无声的哭泣。她以前一向是快快乐乐的,从不知世上有悲伤二字。虽然师父有时斥责责罚于她,但她在庐山跑上一圈,和过往的小动物玩玩,又觉得烦恼逃得无影无踪。或者坐在最高的山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着过年就要和爹娘见面了,那样的期盼又使她快乐起来。
但,自从父母一夜之间双亡,她才觉得人世间有那么多变数,有那么多无法排遣的悲哀,心里头好像有一块空了,想起来就痛。有时看人家爹疼娘爱的,她也觉艳羡,看到马兰马骏依在马大嫂身边撒娇,就是骂也骂不走,她常会看得发怔。她的小缺点,展昭不忍说,还比常人更疼她,也是怜她的这份孤苦无依。
你疼惜我,我疼惜你,明澄在旁听得竟是痴了。他好想说,如果你愿意,我也愿一辈子疼爱你,怜惜你,尽我一生呵护你,你并不是多一个少一个都无碍的小鱼儿,你是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的姑娘。
但,他知道,如果这话说出来,这辈子,他和沈晗连朋友都无法做了。望着吞声悲泣的沈晗,他不能表达他的心痛,天下,能把这姑娘搂在怀里安慰的只有展昭吧。他感到,自己的眼中亦有温热,为了掩盖这种让他软弱的情绪,他索性嚎了几声。
沈晗被他吓了一跳,泪水还在眼中,望着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嬉皮笑脸道:“我心里难过啊。”
沈晗哭笑不得,重重的打了一下他的肩道:“你没心没肺,还会难过?”
“有心有肺,可惜有人看不出。”明澄依旧嬉笑着说。
“呸吧你!”沈晗含泪笑道:“你呀,就是那不知人间疾苦的晋惠帝——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整天游山玩水的过着神仙日子,哪会知道还有一个苦字?知道难过两个字怎么写?”
沈晗说话有时不经过大脑,把明澄比作晋惠帝,却忘了晋惠帝是个白痴皇帝。明澄平时心胸很是豁达,也爱开玩笑,和沈晗更是没轻没重说惯了笑话。但此时沈晗的比喻却使他那么刺心,一时脸色阴晴不定,沉默不语。
沈晗心地纯和,宛若天籁,浑不知明澄的心理变化。她当明澄如闺中好友一般,说话无拘无束,也不知向明澄倾诉对展昭的一片真情是对明澄的最大刺激。她说得平平常常,那边厢已是听得酸苦难言。她以为和展昭之间的感情是最自然不过的了,明澄却知她情窦已开,情根已深,提到展昭时眼角眉梢皆是深情款款,自己不觉得,落在旁人眼里,活脱脱是一个沉醉在爱河中的少女。
她见明澄不说话,觉得奇怪,便用手指捅捅他,笑道:“喂,是不是还在想着吃米饭还是吃肉糜,选择好难,是不是?”
沈晗俏皮起来样子是极可爱的。明亮双眸中闪动着轻轻笑意,宛如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水面,还带着一点点晶莹的泪光,更是娇俏动人。翘翘的小鼻子,弯弯的月牙儿一样美丽的嘴唇,几分活泼的神态,美如春来时汴梁枝头绽放的樱花,娇艳无比。
又爱又不能爱,还得被她当做倾诉心事的对象,最难过的是,自己的一片真心摆在那里,却不能流露出半分,明澄心里深爱有之,懊恼有之,酸楚有之,交杂成他自己也难以辨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虽旷达,但毕竟是天潢贵胄,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会象今天这样,在他最爱的姑娘眼里心里,他只是水边的一枝清淡的植物,或许是飘若回雪的蒹葭,或许是清淡悠远的兰草,只会在她心头淡淡的划过一道幽光。而那红衣护卫,早就是她心中的参天大树,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喜怒哀乐,皆是为他。你怜惜我,我怜惜你,那是世上最为温柔的爱情,小鱼儿不明白。
要命的是,她还用这样美丽无邪的眼神看着他,他狠狠的一扭头,粗声道:“是,我是白痴,没有心也没有肺,枉费我一早晨就巴巴来看你!我是不该来的!”
沈晗恍然大悟,怎么就忘了晋惠帝是个白痴皇帝?她忙笑道:“好好,是我错了,你看,大哥常说我说话不经大脑,还真是。小鱼儿向你赔礼了,好不好?”
又是展昭!明澄闹不清自己哪点比展昭差了,她三句话中必有一句是带着展昭的。明澄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受不起!”
沈晗往常和他斗嘴斗惯了,但从没见他像今日这样喜怒无常,也不知惹了他哪根筋,赔礼都赔过了,自己也确实忘了晋惠帝是白痴皇帝,他还这样子板着脸不依不饶,沈晗也来了气,道:“都向你赔礼道歉了,还想怎么样?你这个人气量怎么这么小的,我在大哥面前也常常说错话,大哥从没说过我什么,至多笑笑。”
明澄再也忍不住,差不多都吼了出来:“好,我给展昭提鞋都不配,行了吧?”
沈晗讶异的睁大眼睛,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好词都给他用上了,什么富贵荣华,锦衣玉食,天下最幸福的人。没说展昭什么啊,就说她和展昭都是孤儿,连这个都不能说啊。
看到她茫然失措的模样,明澄又是心痛又是难受,重重的叹了口气,扭过头去。
沈晗看他今天气得不轻,虽然到现在还闹不清原因,但总是他来看望自己的,一片好心。她性格温软,虽然偶也有小性子,但从没超过一柱香的时间,便莞尔一笑,轻声道:“真生气啦?好啦,小鱼儿错了,小王爷,小鱼儿再给你道个歉,你不是晋惠帝,你是汉武帝唐太宗一般的英明人物好不好?别生气了,往后,咱们想斗个嘴,也斗不到了。小鱼儿就要走啦,要有五年的时间见不到你。这一别,天涯海角,相见无期。咱们,好好的说说话行不行?”
那温柔的声音,水一样流过他的心,无数的泪,纷纷坠落在心头,好似一片片落下的樱花花瓣,堆满了他的心,他感到在这温柔的声音中,每呼吸一次,都是痛的。那样的痛,是为了她,但是近在迟尺的她,心头却被另一个俊朗的身影充盈着,一点也不知他的心事。世上的痴字,真是难写。他终于明白了,何谓是咫尺天涯,何谓是人生的遗憾。这一生,纵然是襁褓之中即享受人间无人能及的富贵清华,纵然是寄情山水诗词的神仙生涯,纵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还有一双清亮的眼睛,一个最为甜美的笑容,一颗最晶莹的心,是他这一生都难以乞求的。
“你不会走的。”他回过头,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轻声但坚决的说:“你不会离开汴梁,也不会离开展昭的。我保证,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