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展护卫，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望着站立在他面前的清俊的身影，包拯痛心的相问。

展昭请辞御前三品护卫和殿前副指挥使的表文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澄心堂的纸上，墨迹饱酣，字字刚劲遒健，行文极为流畅典雅，但是字里行间，请辞一愿极为坚决。

“大人，属下本是布衣，蒙大人引仕，皇上赏识，从江湖而入庙堂，以驽马之钝，尸位素餐十年久矣。十年中，大人待属下恩重如山，各位兄弟和属下情同手足。但，属下近年常有心力交瘁之感，归隐山林之思，自觉有此想法，有负皇恩。故，不敢再食皇粟，负天恩，属下有负大人栽培，属下该死！”展昭一撩绛袍，跪倒在地，眸中亦是深深的痛苦。

这表文是昨日深夜写就，当夜，雨声如诉，他一夜未眠，独立夜风之中，任潇潇雨丝扑面而来。开封府十年岁月，历历眼前。大人的爱护与信任，先生的尊重与知心，四大校尉的兄弟连心同甘共苦，都早已化为深深的情谊，刻入心底。十年中，有出生入死，有风雨飘摇，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出奇招，化艰险，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单身一骑奔走天南海北，破了多少奇案大案，有多少冤屈的百姓得以沉冤昭雪，有多少破碎的家庭得以团圆。忘不了，力擒为恶湖州多年的文家四兄弟，湖州百姓额手相庆，万民送于官道的感恩戴德；忘不了，王爷伏法，唐夫人带着小光深深叩首的感激涕零，小光那稚嫩的话语犹在耳边：“展叔叔，官差也有好人，展叔叔是最好的官差，小光长大了也要做这样好的官差。”忘不了，单正伏法前的眼泪：“包大人，展大人，如我爹当年遇到包大人这样的清官，何至于被冤死狱中，我兄弟又何至于流离失所，幼失教养。我今日又何至于踏上不归路？”

铁肩担道义，宝剑除奸邪。这十年，为了千家万户的平安，为了不再有单正单平这样的悲剧童年再现，他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宵衣旰食，九死一生，只知有国，不知有家，只因追随大人，维护律法，用手中青锋为百姓擎起一方朗朗青天，是他的志向和信念。这其中，亦有天人交战，亦有心力交瘁，特别是当情感与律法，私恩与公义相冲突相撞击时，为维护公义律法不得不将私情私恩舍却时，痛苦真不足为外人道，只能将血和泪自己咽下。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否则怎当一个“侠”字，但宦海多年，有时却不得不将这份“侠”的热情隐于越来越冷然淡定的外表之下，西风瘦马，夕阳古道，一身绛袍迎着晚风凛凛而立，写满的是孤独。

他以为自己已把一切都放下，却还是有一个姑娘，就像月光一样悄悄地进入了自己的心，再也不能相忘。想起这姑娘含着眼泪的话语，真有锥心泣血之痛：“小鱼儿只是恳求大哥，好歹，好歹还能想着点小鱼儿，想着小鱼儿也只有你一个。你舍江湖而入庙堂，顾着天下苍生，这些，小鱼儿都了解。但是大哥，你千不看万不看，也看着，小鱼儿也是这苍生中的一个啊。”

她也是苍生中的一个，展昭，再也不能牺牲她了。此去崖州，千万里之遥，多少流放的官员，尚未到达目的地，已是命归黄泉，何况她是茕茕弱女，又是张贵妃执意构陷之人，随便一个小小事故，就能置她于死地。这个把真心真情都化为“大哥平安”的姑娘，展昭又何忍，眼睁睁看她一人独走天涯？又何忍，任她一人在风雨里漂泊，随时随地面临死亡的威胁？若她有个不测，展昭这一生，都难以心安，都将永堕痛苦黑暗之中，万劫不复。思前想后，唯有辞去官职，天涯相随，不离不弃，护她周全。

“心力交瘁，归隐山林？”包拯沉吟不语，深深的望向面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太了解展昭了。展昭的性格，是立体的。他的本心柔软而善良，但亦是嫉恶如仇，急公好义。他的坚强和果敢，更是超越了常人。多年的公门生涯，磨砺淬炼于他，使他如一柄光射牛斗之墟的宝剑，看似温润淡然，但一旦出鞘，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多少作奸犯科之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多少仗势欺人的王公贵族，在他的凛凛双眸间，亦不由自主的胆怯。

律法和人情，在执法生涯中，确实不断的发生冲突，连包拯也常有天人交战的矛盾痛苦。但，包拯相信，这绝不是展昭辞官的原因。展昭，是不会背弃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十年前，他答应随包拯维护一方青天，便是刀山火海，他亦会一如既往的勇往直前。中途退缩，那——绝不会是展昭。

雨声，依旧潺潺，窗外的树叶被雨水打得碧绿透亮，泛着幽暗的薄光，室内一片静悄悄，唯听见雨声落在叶子上的声音，花架上的素心兰清香幽幽，炉内的篆香，在这雨光里，有一缕萧索。包拯的目光与展昭的目光接了个正着，展昭刚毅清冷的眸中，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润的水雾。

包拯明白了，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沉声相问：“展护卫，你是为了小鱼儿姑娘才有辞官之念？”

展昭默然片刻，然后，深深蹙眉，道：“是，大人，她一个人远走崖州，属下，实在不放心。冥思苦想别无他法，唯有相伴左右，护她周全。”他涩然道：“大人，属下辜负大人重望，属下该死。五年之后，如大人不弃，属下再携沈晗回汴梁，以在野之身，敢效微躯护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