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嫂应着,出了屋,往沈晗的房间而去。此时夜已深,沈晗的房间却有着灯火,她知道是谁在,便悄悄的在门外站着,并不进去。
一束枝叶翠绿的桂花,葳葳蕤蕤的,犹带着晚上的冷露,插在天青色的花瓶中,点点暗黄的花朵,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这是沈晗最爱的花,展昭为她在园中采了一捧,修剪了枝叶,将满满的清香赠与她的屋中。
这屋子中的主人,仿佛只是出去游玩了一会儿,即刻就将回来。窗前的书桌,几本书又像往常那样,横七竖八的放着,有一本还倒合着;书桌上的铜镜,是她珍爱的,到底是十八岁的姑娘,也知道爱美,一天总要擦个几次,展昭仿佛看见她拿着铜镜使劲的呵气,然后用衣袖左擦右擦。就是到了展昭房间,她进来也必先找出铜镜,擦上一气,左照右照,特别是被张荣祖打肿了脸颊,她更是一天要十七八次检查有无消肿,展昭常笑她,开封府一朵花,不用照,也是最漂亮的。她最烦听到“开封府之花”,一听,就撅嘴,拉长声音唤“大哥”,气乎乎的小模样犹在眼前。
但此时,铜镜只照着一屋冷冷灯火,展昭走过去,拿起铜镜,已有薄灰,便用手掌轻轻抹去浮灰,薄唇不觉温柔微扬,仿佛下一刻,这姑娘就会推门而进,拿过镜子,就着灯火仔仔细细照个不停,秀眉微蹙,指着脸颊问:“大哥,到底消肿了没有?”
以前的种种浮于眼前——手持玉簪花的天真相问:“大哥,香不香?”;夕阳下解下玉佩递与他手里的郑重眼神:“大哥带在身边,会让大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不开心起来的小性子,大清早就摇着茶壶嫌没有热水的任性模样;重伤之后,犹艰难的说着的要是好不了,大哥别难过的细弱声音。
无论是浮光片影,还是浓墨重彩,那一幕幕,都深刻的烙印在展昭心头,永不能忘。她从来,只当展昭是大哥,只当是她敬着的爱着的,心心念念挂牵着的大哥。别人看展昭或是清冷或是坚毅,或是隐忍或是忠义,她却看到的是那个能无拘无束把天南海北的问题都能用来相问的温暖的大哥。别人看到的是耀眼的红衣,她却看到的是那个总踏着一地月色归来略有些疲倦的展昭。别人看他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展昭,她却只念着他的安危,念着他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普通人。
展昭微微阖上双眼,深深叹息,在这幽凉的晚上,桂花香幽幽浮动,听得那檐下的风铃,清脆相触,就如这姑娘甜美的笑声,一阵阵的传来。展昭眼中的温热,丝丝缕缕的荡于眸中,又生生的压了下去,推开面前的窗户,月光如水,盈盈流于屋内,只有一地的寂寞,寂寥,寂静。
马大嫂见窗开了,以为展昭已看见她,便推门进来。展昭回眸,有片刻的惘然,随即便礼貌的微笑:“大嫂。”
“展大人,”马大嫂道:“我来为这丫头理些东西,准备下行囊,”她沙哑着声音道:“那个地方,听人说,什么都没有,连猪肉都吃不上。可怜这丫头,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明天我就上街,能买的都帮她买,可是,”她又泫然欲泣道:”五年哪,五年的东西,怎么买的全?”
她打开衣柜,理了一些衣裳,又开了矮柜的抽屉,看见一个精致的乌木镶螺钿的盒子,打开来,是一个大相国寺请来的平安符,还有一叠洁白的竹纸,一页页用浆糊粘起来,裁齐成册,做成一本书的样子,马大嫂不识字,翻了翻,交与展昭道:“展大人,您看看,这小鱼儿把这些纸藏得好好的,是不是她姑苏的房契和田契?这丫头这点倒是不糊涂,知道这样重要的东西要好好收着。”
展昭蹙眉,拿了过来,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沈晗之愿。展昭不禁微笑,这丫头不知写了什么愿望?她思想活跃,一天也会冒出几个愿望,吃早食时,忽然支着下巴,闪动着乌黑双眸道:“大哥,我忽然有一个愿望。”没等展昭回答,她立刻道:“好想吃常州的桂花糕。”等到展昭去房中为她找出桂花糕时,她又有第二个愿望了:“大哥,什么时候去金明池看水傀儡啊?”
平日里,她的愿望总在变,但是能实现的,不过是一二个而已吧,展昭心生负疚,叹口气,缓缓翻开本子,却见纸上唯有娟秀清正的四个字:大哥平安。
每一页都是这四个字,大哥平安,她从仲春四月来到开封府,现在已是秋凉,一共七个月,除去她重伤在床不能起来,一百八十二天,每一天,她都写四个字:大哥平安。
展昭心中最温软的地方,被猛烈的击中,浓眉下的星眸,霎时灼热一片,一滴泪,静静的掉落,落在那端端正正的字上,墨迹微微的洇染,好似一朵小小的墨菊,在轻轻的微笑。泪光模糊中,看到那姑娘虔诚的在灯下写道:大哥平安。她很少能专心的做一件事,但这件事,她虔敬和专注。
他始终,只是她的大哥。展护卫,展大人,对于她来说,都是浮云。倾尽所有,她只求四个字:大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