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也湿了,方正的下巴微微颤动,剑眉下清亮的眸中点点光华晶莹,他这才意识到,见过很多次死亡场面的他忽视了沈晗却从未正面直视过。苏州沈家的灭门惨案给了她心灵巨大的撞击,时常在梦中哭醒的经历使展昭刻意的保护她,范阳伏法,展昭也为她选择了回避。父母双亡的那一抹深刻的血色,陡然闯入她的眼帘,但只是短短的时间,慕容霜出于慈爱也保护了她的心灵,后事一手料理,让她没有长时间的面对。她的世界,还是让童年和少年的自然清澈的色彩涂抹了,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应该在意料之中。
而展昭,十四岁行走江湖。父亲的急公好义,侠肝义胆都完整的遗传给了他,童年时,常有常州乡间的百姓向父亲求助,每有不平,父亲那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的形象,深刻的印入了他的脑海之中。扶助弱小,热血相助,扶贫济危便是他自小立下的志向。展家是没落的大族,虽生活清贫,但依旧保持了高贵的良好的修养,以书香传家,如不是父亲喜爱仿效晋人游山玩水,期望通过行侠仗义达济天下的志愿,不会在科举考试中屡遭挫折;但是父亲的性格中有太多没有约束和规范的热情,也就是说,他缺乏冷静的素质,才会得罪当地的高门大户,吃了冤枉官司。但是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父亲依旧相信律法,相信天下必有公正,他是有点武艺的,也有几个剑术高明武功高强的挚友,比如说后来成为展昭师父的孟若虚。以武犯禁,以非常手段从狱中而出,对于他来说,都非难事。但是展牧最终选择的是相信国家律法,层层上告,他不相信世间黑暗一片,而坚信终有一片青天。也许是读书人的正直,或者可以称为有点“迂腐”的种子还是越过了一切,在他心里蓬勃的成长,使展牧最终选择了行动轨于正道,这一点,也为展昭放弃自由之身进入公门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当然,最终,展牧讨到了说法,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郁积和不忿使他染上了肺痨,出狱没多久就撒手人间。展昭的母亲是极坚强的,在家道破落的情况下将展昭送到孟若虚处学剑,孟师父信守诺言,把他培养成文武兼修的侠士,这一番大恩大德,展昭是没齿难忘的。展昭具备了父亲并不具备的冷静头脑和沉稳睿智,他并不是轻掷生命的莽撞之徒,但是师父从小把他培养成人,后来又以六十年功力助他疗毒,这是再造之恩,他不得不报。沈晗不能理解他对孟春妮的感情,他对孟春妮,是欠下了债的,终要还的。
少年的志向是行侠仗义,管尽天下不平,也向往学荆轲“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烈,亦景仰张良在博浪沙的全力一击。完整的儒家教育养成他高贵,淡定,温润的性格,也使他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理想,无论以何种方式出现,何种目的达到,但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特别是大哥展鹏牺牲自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时,这理想更是有壮烈的色彩。
童年的经历又使他嫉恶如仇,对着平民百姓有极大的同情心。在孟师父处学武的经历更使他隐忍,自持,行侠仗义又养成他言必行,行必果,诺必成的金属一般的品质。他的性格中,既有玉的温润,纯正,美好,亦有青锋般的刚毅,清冷,果敢,更多的,是属于仁者的善良,柔软,和浩瀚的胸怀。侠者和官差的结合,又使他的身份较为特殊,处于宦海风云变幻万端中,更是渐渐使他的性格内敛沉静。
在执法过程中,常常会遇到意料不到的瞬息万变,和难以预测的危险。即使他机警过人,武功高强,但是还免不了不时受到死亡的威胁。而朝廷时常在开封府的工作外还有别的充满着艰险的,甚至可以说是九死一生的任务派遣与他,他从不退却,舍生忘死,近乎圆满的完成。他的生命是为着燃烧的,为着理想和信念,道义和责任燃烧。
死亡曾经离他很近,近到他几乎可以触摸。当年九尾狐的毒镖,他明确的知道只有三个时辰的性命,他仿佛看到了死神的黑色的翅膀,悬挂在他的头上,带着飒飒的阴风,正把他的生命一丝一丝的抽去。死神不止一次的扼住他的喉咙,却也被他一次一次的从鬼门关上闯过来。白玉堂说他是“猫有九条命”,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是否有这样的幸运。正因为和死亡打多了交道,他才练就这份从容和淡定。
但是,这个姑娘不能啊。她执着的相信他的怀抱是世界上惟一的温暖和依靠,她的一颗心就围着他转,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心脏,使他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肝肠痛断”。三口铡刀下,他也见识了无数生离死别,见到了许多痛悔的眼泪。白雪梅在他眼皮下自弑,他是预料到她会采取这个方式的,痛苦和怜惜像水一样曾经淹没过他的心脏;连彩云借他的手,踏上不归路,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被刺穿的声音,但是,都没这样痛,都没有。这个小小的姑娘,他就是她世上唯一的依靠,他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秀发,用薄凉的嘴唇吻着她的额头,泪水溢满了他的双眸,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使尽办法,要给这个姑娘最好的归宿,但是她不要,她不要,即使他已经虚弱到无法起身的地步,她依然认定他是世上唯一的港湾,哪怕只是坐在他的身边,她的表情亦是甜蜜和安稳的。这么多年的风诡云谲,展昭都一一闯过。但是这一次,他真是感到自己束手无措了。
暮色已经完全降临了,安静的室内,只留下小小的灯火。一灯如豆,灯焰温暖的燃烧着,笼罩出橘色的安详温暖,家具上的红色喜字鲜艳而明丽,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蚊帐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小柜子上的空碗中还有一抹血色,沈晗的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她头上的花儿已经揉碎了,哭得累了,蜷缩在展昭的怀中睡着了。她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水,一手抵在胸口,一手握着展昭的手,梦中不时发出两声抽噎。这不时的抽噎犹使她看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展昭一手拢着她,一手轻轻的拍着她,双眸中满是疼惜。即使他全部的力量都被抽去,但总还有,疼爱她的一点点微薄的气力。
小小的姑娘,确实累了。三个月展昭的全无音讯,已经使她等待的焦灼到了极点,她似一张拉到极点的弓,再加不起一点压力。展昭的身体又使她受到极大的刺激,只不过是,她把这种刺激隐藏起来。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在她寻觅已久的坚毅温暖的怀抱中,她终于可以踏实的睡去了。
她顶在胸口的手,紧紧的握着,使她的睡姿不太自然,带着紧张和迫然。展昭轻轻的掰开了她的手,那是装着薛毅赠的丸药的瓷瓶。她倏尔又抓紧了,完全是无意识的,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她的眉头紧紧的皱着,泪水的痕迹交错着,展昭想到她白天时常闪过的怔忡,抿紧双唇,心内一阵重重的叹息。
压抑不住的轻咳惊醒了沈晗,沈晗蓦地睁大了双眼,看到那虽然憔悴但依然英俊坚毅的面容,还是光华流溢的双眸,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她低低的唤了一声“大哥”,幽蓝的夜气浮动着,橘色的灯火为这温暖的时刻平添了几分温馨,展昭温润一笑,眼帘半垂着,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道:“晗晗,再睡一会儿。”
她不说话,像个小动物一样依偎在展昭的怀里,展昭轻轻的为她整理着鬓发,沈晗心内彻骨的痛楚,被这温柔的手势慢慢的抹去,至少,淡了一点,淡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