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还有事,我不便久留。”春妮微微笑了一下,看了看沈晗,她倔强的看着墙,眼光不转过来,道:“师兄,我过些时候再来。”
展昭看看沈晗这个情形,根本不想送春妮,便自己欲下床相送,沈晗看见展昭要起来,脚犹豫的动了一动,春妮忙扶住展昭,道:“师兄,快别,你身体不好,多躺躺。”她还是对沈晗招呼了一声:“展夫人,我告辞了。”
沈晗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都没发出什么声音。等到春妮下楼,她拿着粥坐到床头,展昭看她对春泥这样冷淡,心里也极不舒服,他为人仁厚知礼,何况公主府中,春妮照顾得他极为周到,没想到第一次来自己家探望,就遇到沈晗的冷脸子。但是又不忍心太重责沈晗,沈晗喂他吃粥,他吃了几口,也没什么胃口,就让沈晗拿走。
沈晗柔声道:“大哥,再吃点好不好?晗晗熬了一下午了。”
展昭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轻咳两声,眉心微微蹙着。沈晗知道他是为自己对春妮的态度烦心,也不敢说什么,自己把粥拿开了,坐在窗前的圆桌前,吃他剩下的粥。一边吃一边看着展昭,本来到了下午,展昭就没什么精神,此时心中有些烦恼,更是微微阖了眼睛,容颜愈显苍白。
沈晗明白,他现在的身体,不能烦心,自己今天对春妮的态度是过分了,但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把对春妮的气恼写在脸上。她又担心展昭的身体,心里也是难受得紧,却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粥,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粥里,却不敢小声的抽泣,把脸埋在碗里,越埋越深。
展昭半天没听见她声音,睁开眼,见她独个儿坐在窗前,黄昏的暮色渐渐的包围了她,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压抑着哭声,这个姑娘,看来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落寞,就像一只孤零零的小鸟儿。展昭的心中,弥漫起一阵又一阵浓重的心痛,轻轻的唤了一声:“晗晗。”
“大哥。”她转过头,飞快的擦去了泪,走到展昭的床前,轻轻道:“大哥,你别生气,是晗晗错了。下次公主来,晗晗给她道歉。”
展昭淡淡笑了笑,道:“你不喜欢她,下次,就回避吧。”
“嗯。”她点点头,又看着剩下的粥,道:“大哥,瓦罐里还有些,我再帮你热一热,你多少吃一点。”
“也好。”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忍拂她的意。
粥热好了,她又把展昭扶起来,为他披上外衫,一小口一小口的喂他吃。展昭的精神很不好,明显的吃不太下,但是为了她,努力的加餐。她看得出展昭强撑着,心里直恼自己,为什么春妮来的时候自己给脸色,好歹,好歹在大哥面做做戏也成。大哥一定被自己气坏了。在吃最后一口时,展昭胸口一阵剧痛,喉中一阵血腥,血色冲口而出,都落到沈晗的碗中。
沈晗吓坏了,心中想的都是展昭给她气得吐血了。她泪流满面,扶住展昭,看他容颜苍白如雪,满是冷汗。此时白玉堂不在,她也无人依傍,独个儿扶着展昭,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拭去血迹,感到左手被展昭越握越紧,显然是在忍受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潮水般的痛苦。她不停的用袖子拂去展昭的冷汗,看他紧紧抿着嘴,眉头紧蹙,右手狠命的抓住床单。不一会儿,床单就被抓破了。展昭半夜发病,沈晗还算镇静,此时想的是会不会自己给春妮脸色看,刺激了展昭,所以使展昭发病,痛悔之下,不由得泪水倾涌。
其实展昭的病发与她无关,“忆昔”的毒一天中总有几个时段要发作,确实使人痛苦难当。展昭剧痛之中,见她惊惶变色,衣衫上全是自己的血迹斑斑,趁着自己还能控制的间歇,轻声道:“晗晗,别怕。”但是又一阵剧痛袭来,他绷紧了身子,左手离开她,扶住床架,用力之下,床架竟然给他的指力凹进去一小块,五指也鲜血淋漓。
沈晗忙将他手握住,泣道:“大哥,你抓晗晗的手,不要弄伤自己!”展昭摇摇头,趁着意识清醒,将手甩开,抓着身上的盖被,死命的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一毫的□□之声。随后,他左手指着枕边,说不出话来,沈晗马上摸到枕边,有一个小瓷瓶,她用力拔开塞子,倒出一粒碧色药丸,放在展昭口中,又手忙脚乱倒了杯温水,扶住展昭,吞服下去。
过了半支香时间,那一阵要命的疼痛,终于渐渐过去。沈晗才意识到这药丸是很能有效的缓解发作的,可惜,没几颗了。这药材本来就是极为珍贵,薛毅已经倾其所有。
这一番发作,展昭几近脱力,沈晗一个人,又不敢离开,看他满头大汗,刚换上去的中衣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紧紧阖着双目,脸色无一点血色,双手冰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满心又是痛又是愧疚,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那就是“大哥被我气的,大哥被我气的。”
沈晗是有些小脾气的,而且容易冲动。一年前如不是她冲动之下刺了张荣祖一刀,也不会惹来后面的一连串祸事。她去坐牢,证据都是展昭在外面为她操心,展昭的性格隐忍自持,沉静如水,再怎么艰难,不会在沈晗面前表露半分。如不是马大嫂在狱中痛斥沈晗一顿,沈晗一点不知道展昭的操心。她也想改这个任性脾气,也确实冷静了许多,但是时不时的还要冒泡。平时展昭和她从不计较,今天也没计较,但是毒伤发作的时候恰恰和孟春妮探望的时间凑在一起了,所以沈晗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自己把展昭气的。
夜色渐渐的笼罩,她孤孤单单的坐在展昭身边,把手塞进嘴里,只是流泪,不敢作声,想要是孟春妮再来,她一定以礼相对,一定。她心中翻腾着剧烈的后悔和心痛,自己在心里默默的说,今生一定什么都听展昭的,再也不违背他半点意愿,再也不。望着展昭苍白削瘦的容颜,这个姑娘心中起了极大的恐慌,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可是她从没细想过,她现在真实的感到了,展昭的每一次毒伤发作都离死亡那么近。她从来没有看见展昭这样的虚弱痛苦,即使在安溪那次,东方七宿的围攻,他亦是中了毒镖,但是,沈晗为他吸毒过后,虽然暂时失明,可是沈晗能感到一股坚强的生命力在流动,只是暂时蛰伏。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感受不到,她找不到伤口,她无法为他疗毒。一种无名的毒在吞噬着展昭的生命,如果下一次,如果下一次展昭不醒来,那……,她越发的恐慌,紧紧的握住了那个小瓷瓶,仿佛握住了展昭的生命。
她恼恨孟春妮,恼恨她当年对展昭没有半点信任的决绝的伤害,恼展昭为了她,才剩了半条命都不到。她没有见过孟师父,感受不到展昭肩头的那份重重的责任和道义。她的爱恨都是直接的,但现在,她决定原谅孟春妮,原谅的原因简单的很,那就是孟春妮走后展昭流露出的不快,沈晗心中爱恨的标准就是展昭,她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自然中长大,世俗的标准没有影响到她,展昭是她心中唯一的标杆。
她一瞬不瞬的望着展昭,手不停的伸到他的鼻际下,感受到那微弱的鼻息。父母的横遭非命使她对离别充满恐惧,平时她很好的隐藏,或者说转移了这种恐慌,但是它们终于还是浮了上来,深刻的浮了上来,让她充满战栗。她没有想到过展昭会离开,展昭在她眼中一向是稳如泰山的,只要他在,什么都不怕。展昭是深知自己工作的危险性的,这种危险性使他拒绝了一切成亲的可能,除了月娘,月娘是两家通好,爹娘为他定下的。月娘的早逝更使他断绝了成亲的想法,连彩云是他动过心的女子,但最后是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的。内心深处,他拒绝成亲,亦是拒绝家庭的牵绊,毕竟,无论宦海或者江湖,都充满变幻莫测的风险。他知道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以一种惨烈的或者是悄无声息的方式消失。
上天送来了沈晗,这个糖黏豆一样的姑娘几乎是通体透明,她的爱是让人轻松的,也是无比深厚的,她把一切都看得很简单,正是这种简单使展昭无比放松,也正是这种简单,使展昭慢慢的觉得自己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自己,彼此都是双方的责任。但是如果没有常州大嫂对沈晗的那番说辞,让沈晗伤心离去,远赴姑苏,展昭是不会做出他生命中这个重要的选择的。
展昭是清醒的,只是无力动弹,他能够感受到沈晗的无助和恐慌,能够感到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希望把温暖传递给他,他能够感受到她倾泻而出的眼泪,甚至能感受到她狂乱跳动的心脏。生命力正在一点点的抽取,他强烈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答应他会努力的好起来看上去是海市蜃楼,他又骗了她。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对他人,他言出必行,却一次次的骗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
黑夜彻底的降临了,展昭全力的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在黑夜中孤独的姑娘,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小,就像一朵孤零零的花,他太不放心把她留在这世界上。但是,他必须说,必须让她有思想准备,他不知道哪一次自己会醒不过来,回到沈晗的身边,他确实感到活力回来过,也想过确实有奇迹,可是现在他们要面对的,还是残酷的现实。
沈晗见他醒来,双目在黑夜中也亮起灿烂的火花,那含着眼泪的笑容深深的绽放。就是这他稍有精神她便表现出来的惊喜使他难以开口,但这一次,他必须狠心,必须了。
他的嘴唇苍白的蠕动着,侧首望着她,沈晗立刻靠近,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到他用极微弱极微弱的声音道:“晗晗,大哥的伤……可能……好不了。”
瞬间极度的悲伤后,沈晗立刻否认:“会好的,会好的,大哥,这次是被晗晗气的,晗晗再也不气大哥了,是晗晗的错,晗晗罪该万死。”
她还是不愿意面对,所以她会找出各种理由否认。沈晗就有这种本事,她会拒绝她不想听的,或者是她不愿相信的东西,把自己封闭起来。她的心里隐约觉得死亡威胁着展昭,张贵妃和白玉堂都以自己的方式明确地向她说了,但是至始至终,她拒绝接受。她从来没有绝望,总有一朵希望的火花开在不远处,她是看到的。因为,是开在她的心里的。
她这个样子,展昭根本说不下去。但是展昭决定还是把该说的都说了,他用尽力气说:“大哥不在了,也要好好的。”
沈晗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说话,随后她轻轻的放开了展昭的手,她掌了灯,又自言自语的说:“大哥,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不是的,不是的,大哥糊涂了,大哥病糊涂了。她对自己说,幽蓝的夜色中,她穿过厅堂到了前面的厨房,梦游似的打好一盆热水,放了手巾,走到房间。随后用温水蘸湿手巾,为展昭细细的擦脸。那英挺的眉眼,薄薄的嘴唇,鲜明美好的轮廓,都那么鲜活和真实,怎么可能有事呢?她又拿过展昭的手,柔柔的为他擦着手掌,特别是刚才受伤的手指,她一根一根的轻轻抚过,特别的细心,又上了伤药。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流泪,也许这些天,她的眼泪已经流得麻木了,她根本不知道眼泪什么时候流下,她做得那样认真,简直是忘我的。
“晗晗。”
“大哥歇着,大哥别说话,晗晗不气大哥了。最后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晗晗愿意去公主府请罪,晗晗愿意的。”她低头,轻轻的擦着展昭的手。灯火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温柔的照着她的面颊,她的脸上全是泪,但是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宁静。
她不愿意听,展昭知道,所以她又在找理由。看到她纷纷而落的眼泪却依然莹澈的双眸,展昭痛楚的闭上双眼。沈晗慢慢的慢慢的,把他的手拉过来,把自己的眼睛贴在那手心中。那手心虽然微凉,但是是展昭的,是她深深爱着的展昭的。她的泪水肆意的在那手中行走,展昭艰难的起身,将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黑发。她紧紧的抱住展昭,伏倒在那怀中,那怀中有她贪恋的温暖而安全的气息。她失声痛哭,泪水浇湿了展昭的怀抱。展昭用尽力气抱住她,让她把这些日子压抑的泪水肆意的奔涌,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乍见亲人一样,把委屈,痛苦全部的宣泄。她的整个身子都在不停的颤抖,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她做不到了,做不到不在展昭面前哭,她做不到了。
“晗晗,晗晗。”展昭心如刀割,却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这个姑娘都不信,几近虚脱的身体也使他无力再说什么。
沈晗只是痛哭,什么也不说,或者,像个孩子一样小声的呢喃着,发出模糊的声音。展昭的嘴唇轻轻颤动,他可以不染生死,淡定坦然的面对死亡,但是这姑娘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