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水边,只有十步,这其间,若萤的心里却是千回百转。
杜老头儿想跟她说什么?
三年了,他一直无视她,把她当成丫头使唤。而她跟他说的话,前后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而今天,她明显有些话多了。
如此地反常,老头子是否已经注意到了?
或许,她就不应该参与他们爷孙两个的战局。都说围棋很难,而她却是“过目不忘”、“一点就通”,就算是天才,这种表现也太过惊人了吧?
老头子是否知道,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摸过棋盘?
果然关心则乱么?是她失态了么?因为突然出现的静言?因为对那少年过于喜欢?
老头子打算跟她说什么?拷问她?
以为她会惧怕么?
就算她前后不一,那又怎样?人总是会长大的。昨天还是花蕾,一夜之后,就脱胎换骨绽放鲜艳,这很正常。
不过,如果是跟她谈静言的事儿,她会很乐意倾听的。
随便他说什么,终究“虎落平阳遭犬欺”,在合欢镇上,还轮不着一个外来户说了算。
倘若真能逼得他原形毕露,情势反而对她有利。长期以来她就在好奇,这老头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没看到静言之前,这份好奇还只有那么一点点,然而,在得知他和静言的关系后,她几乎马上就对他的身份产生了质疑。
如果是寻常人不幸流落在此,无论如何也要为了生存而积极奔走,没有道理窝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里,一待就是三年,其间不与外界有任何的交往,甚至连她爹娘都不曾踏足过此地。
作为亲戚,倘若因为关系恶劣而不闻不问,倒是能说得过去,可是,她家分明一直在接济这老头子,而且听她娘说话,似乎对这边又甚是关切。
杜老头儿这边也是。尽管看上去脾气不好,说话也很呛人,可是三年中从未曾说过她家已经句坏话,甚至、提都不提她娘。
就好像她送来的东西都是没主儿的。
这很反常。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山上和山下之间隐隐存在着的那种紧张、不谐、想见却又不想见的、并不算友好的情绪。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在受伤昏倒之前,如果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的话,在她醒过来的那一刻,有名堂没名堂、可信而可疑的种种记忆,就深植在了她的心里。
她不但看得懂眼前的世界,也记住了这个身体的一些曾经经历。
尽管在她看来,以前的那些事根本就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记得住的。
如何接受已知的一切,如何能做一个跟这个年纪相称的孩子,这是她至今为止都在思考并实践的问题。
如果是同龄的孩子,就不该怀疑杜老头儿,更不会去怀疑他什么。
可是她却做不到心无旁骛。
一度的,她怀疑这老头子是犯案在逃的嫌犯,但很快,她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一假设。
合欢镇不是什么兔子不拉屎的荒凉之地,上头若有什么动静,各种通知公告很快就能贴到大街小巷去,芦山再怎么寂静,也时常会有周边村民进来耕作、砍柴、放牧牲口。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他们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到这处草屋和住在草屋里的人?
所以,妄图在这里避开官府追捕,几乎是不可能的。
结合上次在山下遇到的那三个神秘人物,若萤怀疑,眼前这老头儿大有来头。
她暗中迅速调整自己的策略。
她很清楚,对方不是三岁小儿,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老江湖、一根老油条。如何才能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而不被对方反制,这需要相当的智慧。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言行举止必须符合这个身子的实际年龄,不然的话,一旦对方生疑,对她设下防线,想要杀入对方心里,可就不容易了。
……
杜先生支楞着耳朵,仔细捕捉着身后的脚步声。
从迟疑到从容,从沉重到闲散,这丫头的心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起伏变化?
他好奇得心如猫抓,而这种感受,细想来已久违几十年了。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因为对人事的一知半解,凡事总习惯于猜想,却因为能力有限,往往都猜不到。
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按理,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可为什么却怎么也看不懂这孩子?
是他变迟钝了,还是对方根本就是“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的赤子?
他所感觉到的异常,其实只是他的杯弓蛇影、小人之心?
若萤停在一棵枫树下,拈起一片枫叶,一只眼打量着细细的叶脉,一只眼觑着水边的那个倔犟如羊角的背影。
这个距离,是一个能让彼此感到安全的距离,也足以让对方听清自己的声音。
“昔日姜太公渭滨垂竿,心不在焉。老头儿却是一心一意,只为一顿鱼汤。鱼儿鱼儿,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深情厚意啊。就让老头子帮你兵解,助你飞仙得道吧。”
换成一般小娃娃,听到这种孩子气的话,要么会失笑,要么干脆跑过来察看,看是否真有鱼儿能听得懂人话。
可是身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上钩?
杜先生决定换个方式,遂板着脸、沉声道:“你傻么?杵在那儿打算要到什么时候?以为我看不见,好冲我吐口水是么?我知道,你厌烦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什么听话娃娃。一个漫山遍野乱窜、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疯丫头,他们瞎了眼才觉得你老实……”
这话就很伤人了。
若是沉不住气的,肯定要跳起来反驳、抗辩。
可身后仍旧一丝动静也无。
自拉自唱实在演不下去的某人忍不住转过头来。
只见那孩子背靠枫树,手里拈着一叶青枫半遮了口鼻,单只露出一对眼眸,越过他投撒在翠绿的水面上。
沉静得宛若这山林的一部分,深邃得让人刹那失神。
高阳昭昭,波光粼粼,仿佛流金泻银,光华四射。
好看固然好看,但是不会闪得眼睛疼吗?
或者说,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上头?
一个懂得“兵者,诡道”的人,岂会只看事物的表面。
就冲着眼前这幅神情、姿态,这孩子就很可疑、很奇怪、很——
危险。
“天地之大,托日月以为光。眼乃人一身之日月。寐则神处于心,寤则神依于眼。”
若萤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这老头子还真会开场,居然用相术忽悠人。
要知道,这一招虽然拙劣,但事实上,很少有人会不为之心动的。这就好像是走在大街上,有个自称是神相的突然叫住你,并冲着你云里雾里地摆活。当此时,一般人都会驻足聆听的。
准不准,总要听了后才能判断不是!
她当然不会上当。
她可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这个岁数的孩子,懂得什么命运不命运?他们大多只知道吃饱了不饿、穿暖了不冷,睁开眼有要好的小伙伴玩耍,这边是完美的人生、快乐的生活。
命运是个什么鬼东西?等上了岁数、遭受了挫折、自己扛不住现实的压力、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走投无路或万般无奈的时候,自然地就会寄望于神明、寻求这些虚无缥缈的寄托。
她该做的,就是假装是那头听不懂音乐的蠢牛。
“神在眼,眼恶则伤和。神不欲惊,惊则损寿;神不欲急,急则多惧。神贵则隐,然望之有畏,服之心近,则神喜就之,则为贵。……
上视高贵,下视阴毒,远视贤,近视愚,平视德,高视激,低视狠,斜视盗,乱视淫,猛视暴。宋时王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事。……
又,陈莹中尝入朝,久立班上,御朝差晚,杲日照耀。蔡京注目视日久,不瞬。莹中私谓同省曰:此公视日不瞬,真贵人也。……小丫头,是我老头子眼拙,这些年竟错把鸿鹄看成了燕雀。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
当然——听不懂。
若萤无动于衷,一脸的无害惘然。
把她都夸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没有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