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洗漱干净的老三顺顺溜溜就要往大炕上跳,被叶氏一鞋底子拍开了:“我要守着三嫚,你找地方睡去!”
老三挣着眼睛梗着脖子:“成天家就知道孩子,我在这个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以前没这几间房子的时候,难不成你睡在大街上?”
叶氏看都不看他一眼,改锥扎得鞋底子“唧唧”响。
在她身后,刚刚睡下的若萌因为双脚捆绑得不舒服,小老鼠一般哼唧了两声。
叶氏忙腾出一只手去轻拍她后背,一面朝丈夫瞪眼:“还不走?把孩子闹醒了,你负责给我哄。”
老三鼓着嘴,旋身出去了。
顷刻间,西厢那边传来细碎的声响,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墙上灯窝里的油灯,把叶氏的影子拖得长长地,好像一层黑纱,罩着身后的若萌和若萧。
静谧中,能清晰地听见俩小家伙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叶氏忽然停针沉思,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破解的困惑。
略略迟疑了一下,她挪到南窗下,轻轻地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儿,朝西厢唤了一声:“香蒲!香蒲你睡了没?”
西厢里响起絮絮的说话声,不大工夫,香蒲披着小褂、散着头发,一溜小跑进了正间,桃红色的抹胸慵懒地挂在脖子上,背后的系带甚至都没来得及系。
身后,老三不满地嘟囔道:“快回来啊。”
叶氏便嫌弃他声音太大,会吵醒孩子们。
“姐姐还没睡呢。”香蒲爬上炕,轻轻揭开薄被的一角,看着若萌包得严严实实的双脚,有点钦佩道,“六萌真是好样儿的,愣是一声也没哭。”
“天底下的女人不都这么过来的?哭破天又有什么用呢。”叶氏云淡风轻道,“管它大小,总归都要走这一步。不然的话,别人不笑话你、定要嘲笑当爹娘的不负责任、没有礼数。”
“这些事儿,还得靠姐姐。换我就不行,生怕孩子受不住,这小心肝总是揪着,难受死了。”
“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这种。”叶氏白她一眼。
香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嬉笑着,顺手把笸箩里的一把五色线抓起来,一撸裤管,露出白生生的一段大腿,然后就手心啐了一点唾沫,开始搓线绳,准备明天一早起来,给孩子们拴长命缕。
“白天的事儿,你怎么看?”叶氏问。
“什么事儿?”
这一白天的事儿多了去了,香蒲还真没有这个脑筋去琢磨。
“你说大爷把俩孩子领到井台上去,没什么事儿吧?”
香蒲不以为然道:“能有什么事儿?青天白日的,他敢杀人?敢把她俩摁进去?没道理的事儿。就凭他们的为人,这么做能得什么好?那都是些势利眼儿,无利不往。看看咱家有什么?他们瞧得起咱?”
“我也这么想的。”叶氏微微松口气,你看萤儿呢?她跟大少爷说的话,你觉得是真是假?”
“原来为这个!”香蒲轻笑,“六萌说的话,我也问过四姑娘了,那孩子话少,你知道的,不能指望她告呼太多。我觉得吧,应该不是说谎,因为我端详着她还是有点害怕。要真是什么也没有,至于把孩子吓成这样儿?才多大?就算是编谎,就算是张口就来,也是过后就忘。四姑娘不是那种人,天底下的人都会弄虚作假,只她不会,这一点,我从来不怀疑。不说她,我就很怕长虫,凡是扭着身子乱蹿的东西,都怪吓人的。”
叶氏停下针,陷入了沉思。
香蒲咬着牙,阴森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吓一吓也好,省得让大房的觉得自己了不起。连假话都相信,足以证明他们心里有鬼。”
这话倒是有理。
“真赶你说的,要是真的,”叶氏不无感慨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这阵子留心看吧,弄不好大房就要装神弄鬼瞎折腾了。”
为了驱邪除恶,设坛斋醮是很有必要的。
“这要是传出去,街面上的人又嫌弃怪咱们晦气了。”
“他们不敢。”自己的妯娌是个什么脾气,没有谁比叶氏更为了解,“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儿,你甭指望他们会吐露一个字儿。他们会承认自己心虚?会承认时气不济沾上了脏东西?快省省吧!从来只有他们笑话别人,别人再休想看到他们的热闹!”
“既这么这,姐姐还在担心什么?”
“说不上来。”叶氏犹豫不决,“我就是觉得萤儿不太一样了。你就没一点感觉?自打她醒了,一举一动,你看哪有一丝孩子气?以前都说她傻,脑子不好,你说,脑子不好能跟她大伯母对上那些话?听说今天四房的要留她俩吃面,萤儿死活不吃。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
“说得也是。”香蒲深有同感地附和道,“那是她四叔四婶,让吃什么、只管吃。就四老爷那种家底,能吃穷么?你不吃,也不回替他节省,他也未必会领情。做个小孩子就有这样好,小孩子么,嘴馋不是毛病。别说让你吃,就是张口要吃要喝的,当叔叔的他好意思不给?那可是你侄女呢!”
她越说越气愤,颇有几分生不逢时的意味。
“我问过萌儿了,那孩子倒是个伶俐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说,这还不叫奇怪?你说,她没事儿窝在旮旯里,都在寻思些什么呢?”
“她一向都那样的好不好!小孩子的心思多变,你猜也猜不透,问也问不出,照我说,姐姐你这纯粹是闲吃萝卜淡操心。”香蒲老实不客气嘲笑道,“你自己也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不好用了呢?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叫我来就为研究这些没边没沿儿的?”
“我能放心么?你知道,白天萤儿跟我说过什么吗?”叶氏话里透着无助与焦灼,“也别怪冯青萍说话难听,从来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我估摸着,萤儿八成有点问题。”
香蒲打结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姐姐,你可别吓我,这深更半夜地。”
“我闲着发疯呢,逗你玩儿。”
叶氏微微叹了口气,把白天无意中听到的一件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知道二妹明天要上山,若苏有几分担心。担心包袱沉重路途长远若萤背不动,更担心山上山下不太平。
合欢镇上流传有很多关于芦山多怪的故事,也不乏有过亲身经历者。什么撞煞、魅形、鬼打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人无法质疑的同时,也对芦山望而生畏。
对于这些活灵活现的传言,若萤毫不以为然。
芦山上的“六出寺”还没垮,所供奉的佛祖菩萨都还完好,不可能任由邪魅横行而不管不问。
“六出寺穷得连老鼠都搬走了,那些神仙早就投奔到香火旺盛的地方了。”若苏好心提醒道。
“大显师父还在。”
只要有一个和尚念经,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
“他不算是正经的出家人吧?顶多就是个看门的。”若苏难得斯文扫地地嗤笑了一声,“而且,你确定他是在念经,而不是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