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对她这个媳妇儿,即使是对自己的庶子钟德韬,老太太几乎也是不曾好颜相对过。
从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叶氏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过门十余年,闺女倒是养了俩,却高低生不出个儿子来。
没有儿子,不光在妯娌中难做人,就连街坊们,背地里也要说闲话。
叶氏觉得很累,家务累,心更累。
没有儿子,有闺女儿好歹也算是个依靠。可是,老天爷似乎也看她不顺眼,竟是要夺走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
那孩子原本就算不得齐全,自生下来就反应迟钝,寡言少语,百唤不一回,每每让她怀疑自己生了个聋子、傻子。
不过也有点好,这个孩子几乎没让她操过心,给什么、吃什么。忙碌的时候丢在地头田埂上,让不许动,真就能呆呆地坐到地老天荒去,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上树跳井、飞檐走壁,偷摸着干坏事儿,一不小心就要受伤送命。
在被世人几乎遗忘的间隙中,那孩子悄无声息地长到了七岁。
七岁了,仍旧不怎么说话。不管别人说什么、问什么,她永远就只会发出几个声音:
哦。
嗯。
好。
似乎不是完全痴呆,因为她也会拒绝。而她表达异议的方式是装聋作哑我行我素。
典型的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的脾气。
街坊们都说这孩子憨厚,是个泥菩萨。
可是大家都忘了,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
就在一年前的种麦期间,发生了一桩意外,直接引发了这个“泥菩萨”的三分火性,着实骇到了一大家子人。
乡下的平民无不靠天吃饭。土地乃是他们的命根子。在合欢镇上,按照规定,各家的田地都分为三个等级,一等地在镇子以西,一直到四里地外的芦山山下,沃野千里,沟渠遍布,种什么都丰产。
二等地位于镇子以北的北岭上。此处的土质含沙量高,水分挥发大。又因为地势较高,冬冷夏热,对作物品种的要求较高。
有些有条件的人家,会选择在此种植药材,譬如沙参、黄芩、金银花。萝卜、大豆的种植相对最多,偶尔也有大麦的种植。
但是,若种植小麦,与一等地里的小麦相比,此处的小麦植株矮小、叶片稀疏、株距宽阔,麦穗瘦小至少有半个指节大。
至于三等地,则散布在芦山上。芦山山势和缓,从远处看,就像个大馒头。因为环山脚的水湾里遍生芦苇,春来翠绿如剑,至秋芦花飞雪,蔚为壮观,乡下人简洁,就给取名“芦山”。
芦山上的耕地土质并不太好,沙石含量高,且沙子粗砺,固水困难,又因为此处风大、光照强烈,对于作物的要求就更加的严格。又因为地势高,粮食的收播都要比另两处迟一些日子。
为提高粮食产量,乡民们都会在一等地里倾注更多的心血。不敢说寸土寸金,但是,每回重新丈量割地的时候,总会因为一厘半分闹出械斗流血事件来。
三房的一等地跟大房的紧挨着。
秋播开始,在犁地的时候,细心的叶氏就发现了问题:大房家的长工把原本属于三房的一陇地给偷偷划了过去。
叶氏并不是个软弱的女子,当即就给出了提醒。
但是对方只管坳着脖子装痴卖傻,试图蒙混过关。
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不好与人争竞的。
叶氏少不得去跟丈夫打招呼。
老三钟德韬自来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很多时候,听话就只听半截,因此,没少因为大大小小的误会而跟人争竞过。
作为妻子,叶氏省得他有这个毛病,故而从一开始就叮嘱他,说理,一定要说理。别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钟老三一口答应下,只可惜,这个人基本就是个属鸡的,记吃不记打。
他火辣辣地冲到那名长工面前,也不说话,一把夺过对方的锄头,蹭蹭蹭,三下两下,就把那垄地翻到自家这边。
长工给撞了个踉跄,后退两步后,怔了一下,随即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他便面红耳赤地叫唤起来,说三大爷撞伤了他的腰、抢了大老爷的地。
正值农忙季节,家家户户几乎都泡在地里。正在地头草棚下吃茶监工的大房一家子很快就聚拢过来。
老大钟德文人前很自然摆出了嫡长子的气派来,当下大方地拍板,说要将这一垄地“送”给三房。
说得就好像那一垄地是他的一般。
叶氏岂肯做小人?坚持要丈量尺寸,是谁的,就是谁的。是大伯的,一根草三房都不沾;不是大伯的,自无需煞费苦心地作这空口人情。
她这边一较真,她的大妯娌冯氏就皱起了眉头,觉得叶氏话说的很难听:这不是当众打自己人的脸么?一垄地而异,少了能饿死、多了能撑死不成!
叶氏对于她这种混淆是非的态度极为不满,坚持要量地,现在就量,当着众多乡亲的面。她不想当贪图便宜的小人,再穷再难也不会做沿街乞讨没骨气的可怜虫。
冯氏很自然地就把她的这番话当成了讽刺与控诉。要知道,钟家乃是合欢镇第一家,不光是田产多,地方上也是最有势力的。
就冲着这份威势,从来都没有人敢质疑,更别说较劲了。
她是个骄傲的人,作为钟家未来的当家主母,她始终认为自己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包括乡民们也包括自家的人,都应该唯她的话是从。
可是今天,她的三妯娌竟然当众否定她!
这令她恼羞不已。
按照新明律法,朝廷在地方上建有“申明亭”,目的是张扬善行,教化民众,惩处邪恶、剖决争讼、辅弼刑治。负责为地方民众讲读律法、辨识是非道理。
申明亭的掌权者,叫做“老人”,是一方的权威。凡地方事务,自家长里短至违法犯罪,悉由其决断。除非是力所不逮实在无法判决的,才会上呈官衙。
而钟老太爷钟善云,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手中握着一地的生杀大权。因为这个缘故,钟氏也便成了合欢镇辖下三十个乡的民众高瞻远瞩望而生畏的所在。
现在,叶氏说她们三房穷、苦,这就是在含沙射影嘲讽既是“老人”又是公爹的钟老太爷的不公、不允:同样都是钟家的子孙,看看大房、二房、四房,再对比三房,简直就是天上地上之别。
所有人知道,“齐了家”才有资格去“平天下”,身为家长的老太爷如果连自家的那碗水都端不平,还有什么资格做那个“一语定乾坤”的老人?
往大处说,若不是钟家在这个事儿上动了手脚、行了贿、作了奸,最终窃得了权利,那就是上头当官的偏听偏信有问题。
此事关乎利害与身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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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表:
钟家——
当家的老大钟善云庶出。老二钟善霖嫡出,已故无后。老三钟善雩嫡出,已故无后。
钟善云老太爷与发妻老太太钟崔氏,生钟德文(大老爷)和钟德武(二老爷)以及排行第五的闺女钟德良,与薛姨娘生庶子钟德韬(老三),与徐姨娘生庶子钟德略(老四)。
大老爷钟德文与发妻冯青萍生子钟若英(大爷),钟若芹(二爷),钟若兰(大姑娘)。
二老爷钟德武与发妻邹氏无后,与二姨娘生庶女钟若芝(二姑娘),与四姨娘生庶子钟若鹏。另有三姨娘胭脂已殁,五姨娘孟氏病故。
三老爷钟德韬与发妻叶蓁生女钟若萤(女主,四姑娘、四郎)、钟若萌(六姑娘),与妾室香蒲生庶女钟若苏(三姑娘)、庶子钟若萧。
四老爷钟德略与发妻汪木兰生子钟若荃(三爷),女钟若莲(五姑娘)。大舅子汪屠户,侄儿汪大胖。
五姑奶奶钟德良私奔嫁与鲁王府奴仆朱孝,后生一子。朱孝有一亲弟弟朱猛。
大爷钟若英娶程油坊长女程芳为妻,生子钟飞鸿。程芳有亲妹子一,名程妍。
叶家——
叶老太爷丧偶,留二子一女,长子叶丰(大舅),次子叶果(二舅,娶妻渔家女冯仙),女即叶蓁(嫁给钟老三钟德韬,故称三娘)。
鲁亲王府——
鲁亲王朱镝与王妃唐妙蓉生一子一女,子为王世子朱昭葵(妻安平郡侯府梁从鸾,宠妾阮绵绵),女朱昭槿(仪宾为吏部侍郎之子、前翰林院庶吉士庄栩)
朱昭葵心腹:伴读朱诚,护卫东方十五;近侍:朱砂,福橘,芸豆,绿绮。
李府——
济南知府李箴与发妻唐妙华生二子,长子李祥宇(娶妻严嘉许),次子李祥廷。
唐妙蓉唐妙华是嫡亲姊妹。
陈府——
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与发妻严霜林生一子陈艾清,侧室及庶女多名,不计。
大儒严氏——
现当家严以行(原国子监祭酒),生一子一女,子严雪梅(李祥宇岳父),女严霜林(陈艾清之母)。嫡妹严以为(已故)。
医户柳家——
柳医生与发妻杜鹃生一子柳静言。杜鹃生父为帝师杜平章。
豪商徐家——
齐鲁会长徐梦熊与发妻生一女一子,女徐淑珍(宫人),子徐图贵。
徐家是钟老四的生母徐姨娘的本家
安平郡侯府——
老太君当家,儿子为国捐躯,儿媳殉情,留下嫡孙女梁从鸾,嫡孙梁从风世袭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