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隐隐,私语喁喁。縠生罗帐,影叠锦褥。
雕花纱窗筛进来斑驳的月光,洒在青砖地面上,犹如碎了的琉璃玉石。
窗下的罗汉床上,静静平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淡眉总角,鼻挺唇薄,月色浸染的面色,透露出决绝尘世的漠然清冷。
显然,这不是人偶,只不过她睡得太沉。
就在离她数丈外的一张架子床上,此刻正经历着风狂雨骤。
垂帷簌簌,隐约可见人影幢幢,如同风波里行船,桨橹拼命吱呀乱响,似乎下一刻便会断成两截。
“你这么大喊大叫的,就不怕给人听见?”
“人……哪里有人?爷说的是四丫头么?毛都没长一根,她知道什么?……再说她那个样子,能不能活过明天去还很难说呢……”
“她贱命一条不足惜,你也别活到明天去可好?”
女子吃吃笑着,断续低语:“要死要活,那就要看爷的手段了……”
……
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静寂,被急促遥远的嘶喊划开,有风有光芒喷礴而出。混沌就此湛湛分明,前世今生如梭交错,却历历清晰栩栩如生。
“谁……”
罗汉床上的呓语恍若云烟,透着不能确定的迷茫,轻易地便淹没在男女濒死一般促急的低吼哭泣中。
“是谁!”
再一声。
惊叫透出惕厉与迫切,似乎刚从地狱中突围出来,周身弥漫着森冷彻骨的绝望。
架子床上的天崩地裂戛然而止。
下一秒,两个人如避毒蛇般弹离了对方身体。
“谁?”
女人的心像是卡在嗓子眼儿里的枣核。
男人却已身手敏捷地翻身坐到了床边,一手套裤子,一手揽袍衫,一面低声呵斥女人:“还不快走?等死么!”
这话提醒了女人,她从僵硬中苏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划拉自己的衣裳。
黑暗中,似乎听到了牙齿相磕的声音。
这个过程很短暂,有一种惯犯的感觉。
外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却足以让心怀鬼胎的人魂飞魄散。
“是谁?”女人颤巍巍地低声问道,“是四姑娘么?她醒了?”
没有人应答。
看得出男人很细心,正在急切而有条不紊地整理乱局。
罗帐被重新挂到如意黄铜挂钩上。
大被铺张,掩盖了浓艳熏蒸的褥子,也遮住了满目狼藉。
闷户橱上供着的香炉,若无其事地吐着香烟袅袅,潜移默化地主宰了整间房屋。
而女人因为慌乱,加上屋内黑暗,仍未装顿好自己的衣裳头面。
“快走、快走,要问起来,就说你喝多了,在这里小憩消酒。”
男人的主意说来就来,听上去似乎很合乎情理。
他的沉着感染了女人。走到门边的时候,女人已经恢复了伶俐。
“我——我去厨房看给老太太煎药去。”
似乎很不放心,她又朝着黑漆漆的屋内探望了一眼,再次征询男人的意见:“不要紧么?是不是已经给发现了……”
男人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又痴又傻的毛孩子一个,她知道什么!”
女人抚着胸口,轻轻吁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是……只是这梦话委实怪吓人的……”
“你若不放心,爷给你把着门,你这就去一了百了。就是一只手的事儿,能有多费劲。”
男人轻描淡写地怂恿道。
黑暗中,女人打了个哆嗦,没敢应声。
两个身影如魅,一晃消失在门边。
几乎与此同时,罗汉床上的人影忽地坐了起来。
直挺挺地仿佛诈尸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坐着的人下到地上,如魅如魂、轻飘飘地径直走向对面的架子床前。
似乎是想验证什么,似乎又像是若有所失,黑暗中,只见两缕青幽之光缓缓扫过大床。
静谧中仍旧残存着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混合了男女的味道,混合了欲望与欢愉的原始的冲动。
垂髾凌乱,遮掩了半个面孔。一动不动的姿态,宛若一尊居高临下潜藏着某种危险的雕塑。
突然间,孩子动了,犹如猛虎攫食、又像是山猿攀援,一把撩起了草草覆盖在上的薄被。
猛然激起的风,强调了某种可能、验证了某种猜疑,也让欢好固有的腥甜的味道充溢满屋。
似乎听到了一声冷彻至骨的轻笑,飘渺亦如月色,捉摸不透更难以抓取。
被子重新落下。
那小小的黑影在床前踱开了步子。踱步当中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忽然,她停顿了一下,以一种将信将疑的姿势弯腰下去。
再起身的时候,她的手中多出了一样东西。
依稀像是个香囊,细细的流苏如流水般瑟缩在空中。
孩子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这么大点的孩子,能想什么?无非就是拿去换个烧饼吃,换一朵花儿戴。
香囊被揣进怀里,随即,孩子若无其事地飘飘摇摇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站在外面的月辉下,她环顾四周,好像在巡视什么、找寻什么、抑或是确认什么。
一种遗世而立的孤独感萦绕在她周边,使得夜越发清冷无依、空旷无边。
她没有枯守成壁,而是轻车熟路地径直往前。
无所滞涩、从容自若,那感觉,似乎能够穿透墙壁一般。
最终,她停在了一处灯光路口处。
其后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淡,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被强行拉长至此,又仿佛滴墨入池,被融化了颜色。
“娘。”
熟悉的声音,似乎又有些不同。不惊、不讶,不冷也不热。像是隔着一个梦,清楚而恍惚。
也许是太累、太乏,所以产生幻觉了吧?
眼睛已经涩得睁不开,身子也不听使唤地前后颠簸,真想就这么倒下去、长睡不起。
深更半夜最是难熬,况且她已经连续守了三个晚上了。
白天要忙地里、家里,忙大人孩子的吃喝拉撒,到了晚上,必须过来这边伺候自己的婆婆。
这都是本分,推脱不得。
要说婆母得的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几天前请了县城的戏班子来唱戏,耍得时候多了些,席间又杂七杂八受用过了,结果到晚就闹起了肚子。
婆母是家里的至尊,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于是,几个妯娌赶忙连夜请了医生来,又是问诊、又是把脉,最后开了方子,煎药熬汤喝下去,直折腾到丑时才算消停了。
当家的抱恙,哪怕毛病再小,为人子女的也要床前尽孝。
白天家,老宅正屋这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房的,二房的,四房的,拖儿带女、呼奴唤婢地轮番过来暄寒问暖,想方设法逗着老太太开心解闷儿。
上上下下都在说,她们一白天不挪地儿未免辛苦,因此,这看茶守夜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辛苦三弟妹了。
妯娌们都认为这很公平,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找借口。
这么多年下来,叶氏早已麻木了这种一目了然的勾心斗角。
老太太不待见她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跟丈夫钟老三成亲,婆婆钟崔氏就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这绝不是她胡思乱想,静下来的时候,叶氏不止一次回想从前,记忆中,确实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