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石亭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本是堆放水火棍、枷板、脚镣等杂物的地方。从贼的人,多半都被这些物事坑害过,自然恨之入骨,扔到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如今厢房里头关着的,全是官吏和大户人家的家眷。她们的夫君父亲如今正在城头的大锅里烹煮,她们自身却也成了这些以前从不曾正眼瞧过的穷汉的鱼肉。
唐斌从满院子排队等候的人群里挤过去,一路听到女子凄惨的哭声,尖叫声,男人们放肆的笑声,哄闹声。想到小妹,想到郡主,心里一阵阵茫然,一阵阵作疼。
七八个人围坐在公堂上烤火。烤火的材料便是原先挂在头顶的匾额,烧得只剩下“高悬”两个字。笔架、醒木、签筒等堆在脚边,时不时有人拈出一根竹签,看一会儿,骂骂咧咧地呸一声,再扔进火堆,似乎觉得,如此就能去除签子上头的官府晦气。
尖哨子也在里面。别人都伸手在火堆上反复烤着,只有他不怕冷似的,怀里抱着那把通体漆黑的墨弓,拿一块巴掌大的黄蜡,慢慢擦拭弓弦。
看到唐斌进来,他只是抬抬眼,随即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刘公道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削男人,额头刺着强盗二字,墨纹极淡,显是多年前刺上,后来没有补针。大冬月的天气,他坦着上臂,露出肩头的箭伤,让唐斌给他上药。
“来报信的兄弟说,官兵已经到达五十里外的金口乡。”刘公道似是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声音沙哑平缓,“他们今晚在金口乡休整,明日便会攻城。”
有个刀疤汉子嗤笑一声:“老规矩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唐斌低着头,心中疑惑。这是笑什么?
尖哨子的冷淡声音响起:“这是在给咱们逃跑的时间,免得大家不小心,打了照面。他们要是一个顺手,把我们全都剿灭了,岂不是很对不起诸多同僚袍泽?他们又凭什么跟朝廷狮子大开口,索要一笔又一笔军饷银两?”
刀疤汉子笑道:“刚开始俺们不懂,听到官兵来了,自以为死到临头,吓得老子趴在女人身上,愣是硬不起来,连断头饭都没吞个囫囵。如今都第几遭了?惯熟的套路,还用你尖哨子来巴巴地解释?”
尖哨子便不再说话。唐斌心中一凛,他在解释给我听。
正惊疑不定,刘公道又说,“昌县怕是守不住了。我的意思,兄弟们上回被王府枭首示众的仇不能不报。不如兵分两路,一路坐船,从田庄杀过去,翻过山头,与走陆路的兄弟会合。听说不远处有个吴县,那里的县令是个怕死的软蛋,咱们就往吴县去。”
“我问过田庄里来的那个丫头,她说田庄里有两百多个带刀侍卫,另有好几千壮丁。”尖哨子说,“水路和陆路我们都试过了,没有讨到好。若是今日再去,仓促间未必便能攻下。”
刀疤脸汉子嚷嚷:“尖哨子,照你的意思,你是害怕了?不想替兄弟们报仇了?”
刘公道喝了一声,“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混话?这里做主的是尖哨子还是你王疤子?”
王疤子咧嘴一笑:“自然是你刘公道。咱听你的,你说打我们就打。”他舔舔嘴唇,装作无意地说,“听说那里头有许多王府里来的女人,个个生得比怡春院的头牌还要俊俏。王府的女人呐,咱要是试过那么一回,死也甘心。”
左边有人拍拍他肩膀:“疤子,上回你在那知县夫人身上,也是这个说法。算上这回,你该死上有七八回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刘公道见唐斌上好药,穿上皮袄:“既然大家都有替兄弟复仇的心,那便再试上一试。”
尖哨子的声音在一片怪腔怪调的笑声中显得格格不入:“咱们来这里的时候,有五万余人,这几日下来,又裹挟了城里城外数千人。城里的粮食已经被我们吃空。那丫头说,王府田庄的粮食也开始短缺。”
笑声慢慢停下来。刘公道说:“庄子里几千人,粮食却没多少。这桩生意,有点不划算。”
他看看王疤子,这个刚才还笑得最大声的魁梧男人不吭声了。
王疤子性情暴烈,加入义军后,迅速聚拢一大波好勇斗狠的凶徒。刘公道和尖哨子的势力无形中被削弱许多,许多事情上,不得不顾忌他的看法。
王疤子既然不再有异议,这事就算定下来。
唐斌已经听到自己想听的,收拾好东西,迅速离开。
流匪要走,必然要挟裹城里的百姓。常大夫和唐梅不能再留,必须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这回,无论唐梅说什么,都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
走到戒石亭的时候,忽有所感,蓦然回头。
大堂的门柱下,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在女人的惨叫,男人的狂欢中,他苍白冷寂,像个幽灵。
他见唐斌转头看他,依旧直直地站在那里,并不回避。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带着神秘隐微的嘲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