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峰洁”的东洋藩士看了,点点头又写:“大概有几人?”
铨写着:“难细言,约十万余人。”
“此十万人,所食米盐皆买于上海市乎?”
“然矣。”
“费价日当腾涌矣。”
“一石米价常日三四千钱,今则九千钱矣。”
“米百斤须钱九贯文,咦!相当于日本钱二十七贯文呀。”峰洁叹息着又写道:“钱尽将如何?”
“无可如何。”
“官府亦无可如何乎”
“官府难办。”
马铨转头,见贺公子和罗继麟几人相貌有异,似乎是南洋人打扮,忙拱手见礼,藩士也自我介绍。正是“千岁丸”上下来的藩士。
贺公子一面支应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注定要在未来的百多年间结下的血海深仇,今天开始萌芽。面子上也不能没来由的就阴沉下来,堆上笑脸,客气客气。
藩士峰洁哪知道这些,还接着问饥荒的问题,与旁边一位叫作顾麟士人探讨:“所见满江难民约不下十万,不出数十日而食将尽矣,将如之何?”
“此间海口甚便,有牛庄籼,西洋商载来。江北仙女庙产籼米甚多,商人陆续筹办,欠米之可以无虑。”
“幸有此一事,稍放心矣。”
顾麟说道:“闻贵国米颇佳,何不贩到此乎?”
藩士有些无奈:“此大禁也,若一开之,口商相争贩出矣,则初中米价腾涌,小户贫民将饿死矣。”
在上海,当地人和逃难来的十余万难民一起消耗粮食很多,好在上海水路运输方便,运来的粮食不会穷尽。可是米价天天暴涨,难民们买不起,成了叫化子也没有人给,最后只能饿死。其他地区也为躲贼乱,而那个地方粮食少,运输又不方便的话,即使储有黄金,迫于饥—渴,饿死的人会比上海还要多。清朝当今的衰败实在可叹。
日本米质好,已为上海人所知,但日本的国策是大米不出口,以防日本国内米价升腾,引起饥荒。饥饿、露宿,加之天行疾疫,何其盛广,难民陷于绝境,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这一年内死亡者已不下百万了。今天,雇来的几个人,都似饿鬼一样,瘦得皮包骨。
郑老大见贺公子对这几位东洋人感兴趣,觉得必有缘由,就请县令马铨和各位藩士在不远处一茶馆小坐,几个人欣然答应,小老板见来了不少“洋人”,忙殷勤接待。
大家落座,一个叫高杉的藩士与马铨笔谈:“请问,宋朱文公所说格物穷理,与西洋人之所说穷者异否?”
贺公子心里暗惊,这位就是高杉晋作?记得后世的资料里记载,其老师吉田松阴,堪称儒学大师,吉田松阴师从阳明学家、洋学家佐久间象山。所以高杉晋作还算个年轻的阳明学者。
“朱文公之格物穷理,即圣人之齐家修身,推进一层,不外乎诚之一字,贵乎实践,不取钩深。至西人所讲,虽本乎理茅,近于术数,未免尚隔一层尘埃。此论虽僻,鄙见如此,请教。”
高杉:“为义为利天地隔绝,不待言论而明,然治天下齐一家,内自诚心诚意功夫,外以至航海炮术器械等,尽不言穷其至理,则不能治天下也,不能齐一家也。不能穷航海炮树之等之理,则所以诚心诚意功夫不至也。故以所为利之器械为义是用,乃取舍折中之道也。不然则口虽唱圣人之言,身已为夷狄之所奴仆矣。”
以这一句话足见高杉晋作之才识!这一次对话其实也可以看做日本武士与中国儒生对话的代表。高杉晋作可以代表大多数武士们的思想,即“东洋道德,西洋艺术”,而儒生们的保守的儒学至上论也很有代表性。仅以此就可以看见当时中日两国对待西学的巨大差异。
“这帮来沪藩士们汉学功底不弱呀,与在座的士绅儒生诗文唱和,丝毫感觉不出任何文化的差异。”贺公子暗自赞叹。
西学对于藩士们来说,也是一门冲突的学问,如高杉晋作等人,对于西方其实抱有十分复杂纠结的态度:一方面以西方为老师,一方面以西方为敌人。
“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天下之本源,浅而约之,则诚正,推而致之则治平,道贯古今,理周中外,至航海炮术等事不过格物之一端,圣人治天下以仁,不得已用兵,戢暴,之所以全仁了。然否?”
贺公子心里觉得憋闷,长出一口气,还是堵得难受。自己何尝不是呢?圣人不仁,天下为刍狗,自己中兴兰芳,兴兵海外,为的什么呢?不以诚心谋图天下否?
幕末已经是“洋学”大为兴盛的时代。其实比洋学更早的是“兰学”。在中国处于乾嘉年间的时候,日本已经涌现出了渡边华山、山片蟠桃、杉田空白、司马江汉等知名的兰学家。兰学的影响力早早走出幕府或是藩政府,在民间扩散。
兰学家的见识,可叹可敬,“腐儒庸医从中国之书,以其国为中土。夫地者一大球也,万国配置焉,何国为中土?中国亦东海一隅之小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