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谭香心中莫名惶惶,而蔡述始终没有出现在绣楼。倒是杨大娘等过来留饭,谭香笑着推辞了。
她和苏甜依依不舍别过。苏甜给她折了只金色纸鹤,拿出个羊脂玉印鉴,在翅膀上敲了个圆圆的“甜”字。
谭香走了老远,回头见那扇窗户里,有条樱桃红帕子还在那儿招啊招。
她心里老大不忍。但送出去的女儿,真是覆水难收。
蔡府里还派了车送她回去。到了闹市,谭香惦记着杨大娘送的模子,想采买些月饼馅料。
赶车的蔡府老仆道:“娘子悠着点,我在这等您。”
谭香笑呵呵道:“老人家你回府里去吧。要让你等着,我怕逛不尽兴。”
老仆只得由她。谭香往熟悉食肆里去。眼看中秋临近,铺子里备好了各式饼子和馅料小包。
谭香现在算阔气人。捡那些名字顺眼的买,再挑了三盒成品。伙计替她装好了,她左右手拎着出来。
她满眼里是琳琅的货品,满鼻子喷香小吃味,混在花花绿绿人潮里,听着吆喝拌嘴声,真是如鱼得水,暂时忘了宫廷里糟心事。
谁知天公不作美,四面乌云起,惊雷炸开响。谭香跟着人群撒腿跑了一阵子,再听几声惊魂动魄的雷电,潇潇急雨,从天而降。
谭翔心说坏了,原来她已离开了买卖街,正站在座衙门后门口。
她心疼那些才买下食品。再一看,石狮子旁站得两个笔直的,俱都是锦衣卫。
她一喜,对个锦衣卫道:“大哥,我在你们衙门里有熟人,能否容我进去躲躲雨?”
那锦衣卫看她有些脸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问:“你认识哪个?”
谭香自然不好说宝翔,便说:“我认识金文文,还有小飞……”
另一锦衣卫道:“你莫不是金爷嫁在宛平的从妹吧?金爷原说你明儿来……”
谭香嘿嘿笑,把一包饼递给了那锦衣卫道:“兄弟们先吃着。这雷飞得和阎王巡视一般,你们可得当心啊。”
那锦衣卫接过饼来:“嗨,白叫嫂子破钞。你穿过岳飞祠,再往前走两进院子,过个月牙门,金爷他们便在那儿。”
谭香应下。她头回进了锦衣卫衙门的岳飞祠,看岳飞像大义凛然,身材魁梧,心想这肯定是个能吃的主儿。
盘中无有贡品。她寻思是宝翔离得久了,此处人无心张罗。
她又拆开一盒饼,放入贡盘里说:“岳老爷请尽情享用。小女子孝敬您,这个新鲜。如有灵在,保佑我夫妻团聚。”
她寻思说书里的岳飞有儿子有娘,但有没有老婆?有儿子,那该有老婆。快中秋了,小祠堂只放他老人家一尊,多冷清。
雨水响彻回廊,谭香见屋子角堆着几件蓑衣并斗笠,想不如先借来一用。
既然小飞已回京。雨正大着,何不去趁机去瞧瞧他们?
她将馅料藏在祠堂桌幔下,瞅瞅手里只剩下一盒饼子,后悔怎不多买点。她披上蓑衣,顺着指引,果然走到一座议事厅。
一眼见到山羊胡的金文文慢条斯理说话,小飞垂头靠在几案一角。
察觉有人来,众人登时默然,全都警惕瞧着她。
金文浮起丝笑容说:“你这是……?”
谭香扯开自己那身滴水“盔甲”道:“是我。外头雷太大,我来避避,请大伙儿吃饼!”
小飞见了她,站直道:“谭大姐?”
金文文咳嗽,将盒子捧住道:“多谢苏娘子。”
金文文摸了胡须,那班兄弟一声不响四散退出。也有客气的,对谭香点头而已。
金文文低声说:“苏娘子不知道。王爷已被圈禁在府,锦衣卫眼看由旁人来管了。在下不是多嘴,可娘子现是宫内瞩目一号人物,来此闲逛怕会有人说闲话。”
谭香道:“我……引人瞩目?不至于吧。”
小飞打开了盒盖,拿了一个饼咬几口,笑道:“我都忘了京里饼是这个味儿。可惜苏大人在南方。老大去次南边,啥都没捞着……万岁不信他操纵变乱,但又听信人言——提防着他。今儿众人商议对策。偏偏他那边座椅凑巧坏了。不怪大伙丧气,难道真‘时运不济’?”
谭香差不多听懂了意思,心中重叹口气。宝翔若被困住,她能帮多少忙?
只是他座椅坏了,她现在便可出手。她和大白总是朋友。知恩图报,理所当然。
她问:“坏了哪?我瞧瞧。”
小飞指给她看。谭香摸了,笑道:“坏了一点,可以用。小飞你说错啦!不是‘时运不济’,而是功夫不到。这木匠投机取巧,选料不纯。宝翔是个手脚重的。坏了是早晚事儿。我权当个修补匠,替他弥缝弥缝……你有刀子么?”
小飞毫不犹豫解了腰刀给她,问:“面对堂堂锦衣卫,哪个木匠敢偷工啊?”
“小飞,你别说锦衣卫啦,皇宫里都有以次充好的。包括先帝爷的龙椅也有些小木料拼接,据说当时报价是五万两。我问万岁真假,万岁说那是真的先帝遗物。不过先帝胸怀天下,大概不在意的。好在万岁是懂行的。他们倒是打死都不敢啦。”
谭香削切刮拍,那椅子松动处,终于恢复了原状。
谭香满意喘口气,道:“别坐下,现在还虚着。待我去找找宫内破旧桌椅,有空再来换一块木头。既然宝翔在家,换哪位来坐这把交椅?”
金文文拿个饼嗅嗅,说:“……是玫瑰馅的。圣旨下了:由廖严廖制台兼任。”
谭香哑然失笑说:“是他呀?咱转来转去,转不出去了。”
金文文诧异道:“苏娘子,莫非说,你连廖严都认识?”
谭香抹了把汗说:“金老哥,玫瑰馅你不爱吃留给我吧。伙计说里头还有芝麻的。廖严就是‘老爷’吧,我童年见过他。那时节我和苏韧在杭州住,‘老爷’就住在隔壁,苏韧拜了他学写字,算是个真正开蒙师傅哩。此事苏韧不见得喜欢叫人知。你们知道行了,毕竟咱家苏韧做官也没靠着他。”
金文文依然品了玫瑰馅的皮,不动声色说:“我听婳婳说过昔年事,却原来你俩在杭邂逅婳婳时……廖严已驻足杭州了。所以人家……向来是未雨绸缪,棋高一着。然苏韧和廖严……居然还有师徒之前情……”
谭香接过小飞递过来饼,掰开大嚼道:“嗯,所以大家不必沮丧!我们都认识的廖严来接手,说明万岁不想让旁人再入圈。万岁他老人家深谋远虑,怎可能不用宝翔?即便宝翔不来,你们还不是锦衣卫了?拿着俸禄,办着差使,都是天子脚下臣。天道这么能转悠,兴许哪天又转回去了。”
雨水滴沥中,金文文和小飞对视了一眼。
小飞插叉手,高兴说:“多谢大姐。蒙你亲来一趟点拨,我听懂了。”
谭香心说:嘿嘿,兄弟你想多了,我真是路过来避雷的。
她转个话题说:“金老哥,话说才那雷也太大了……我的爹呀,我以前在杭州时也听过好大雷。可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都不在了。”
金文文说:“帝京每逢此时节,常风雨大作,木落草衰。想起西湖的故人——不免惘然。”
谭香正要说话,突然有人闯入,对金文文急道:“……劈到了!劈到了?”
“不忙。劈到了什么?”
那人道:“雷劈到太庙,把太庙龙柱劈坏了一半。”
“还有此等事?”金文文山羊胡子一抖。
谭香同觉得稀奇,然而她觉得太庙之高尚,和她这人实在没大干系。见雨已停,她还想早些回家。
小飞替她雇了辆车,帮她把包裹搬上车。
赶车的等谭香上车,才说:“小娘子,今儿咱得套远路。太庙让雷劈了,前后路让东厂的人封了。”
谭香说:“套就套呗,我多给些辛苦费!大叔,你们外头赶车的消息可真灵通。”
赶车大叔得意道:“咱天子脚下城里赶轮子的人,不能吹是假的!有活儿的时候听客人说,没活儿时候听哥儿们说,横竖没有我们不晓得的。”
谭香道:“嗯,我是外乡人。这雷劈太庙的事儿从前有不?”
赶车大叔抖着肩背上雨水说:“我生出来头一遭呗。这老天爷不爽,多早晚都得劈啊。奸臣贼子骗得了万岁,瞒不过天。说来说去因果报应还是有的。哪门子里做事不上道,一定走下坡!”
谭香笑道:“照大叔你说,那雷为啥不直接把不上道的劈死呢?”
大叔翻白眼:“劈死了还有啥故事呢?非得作天作地,逼得退无可退了。彼时他们的故事算说得尽了,看戏的都厌弃了,老天爷再出手——岂不是皆大欢喜嘛?”
谭香乐不可支。怅然地想自己若平日没事能多雇几趟帝京里的车,该有多少生趣?
她到了家中,匆匆吃了饭,拿那些馅料配着模子,强给苏密系了条布围裙,试做月饼。也不知是分寸没掌握好,还是她和下人们心太急,合家忙活到月上中天,才出炉了一大盘半糊的月饼,
帮手的难免几分失望,苏密皱了皱鼻子。
只有谭香兴冲冲手捞了吃,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这模样囫囵,但吃起来甜甜的,你们都试试。”
新来的丫鬟还不敢动手,三嫂顺子等晓得谭香脾气,便不推辞。
大伙将信将疑的吃了,笑逐颜开。果然味道过得去。谭香说:“三嫂,替我将剩下材料点检好,明儿我带进宫去。”
三嫂尚未开言,苏密提醒道:“娘,宫有宫规。外头食物带进去横竖让人挑嘴。不如你到御膳房去取些。”
三嫂夸奖说:“少爷真似老爷,天生冰雪聪明。先能把这个想到了。”
谭香将苏密嫌弃的渣块吃了说:“那班人都是阎王殿小鬼,算盘多!对了,万岁许既然许我顾问‘六尚’事儿了,我先去问问尚食。只需带上模具就成了。”
她这人不含糊,次日到了宫中,便去找尚食的太监,说自己打算在东宫做中秋月饼,请襄助原料。
尚食的人正想如何巴结上谭香,有这机会,自然殷勤。本来节前,宫里各处都要制“团圆饼”。今年按例采买了不少,花样繁多。有甜的咸的,玫瑰藤萝桂花的,核桃仁青红丝,蜂蜜芝麻枣泥莲蓉。御厨里给谭香准备了一个担子,层层叠装好。
谭香展颜道:“多谢各位大师傅成全,就怕我做出来不中看也不中吃。我还能请出哪尊老法师么,让我和太子都跟着学学。”
御膳房的人都道:“哈,那还得请出咱高老爷来。他姓高——是位‘糕’中圣手。”
“‘高老爷’在哪儿?”
管尚食的太监正色道:“娘子何等忙人,尔等不许玩笑!说起来你们手艺实不如高老爷,可高公公早退了,因万岁从小爱吃他老做酥饼,分派他在西暖阁里看守木器。待我领娘子去找他,他肯不肯另是一说。”
谭香跟着那太监往乾清宫去。因皇帝在清修,如今也没什么嫔妃承宠,所以只有几个白发老宫监坐在日晕里。
转眼到西暖阁,尚食的指给谭香看那高老爷。这老太监正在搔痒,唾液歪在嘴角,指甲里有不少黑泥。
谭老爹交往朋友不以貌取人。谭香也见过不少邋遢的江湖神人。她暗想:这才是宫廷藩篱里的神人。我信!
她赶紧给高老爷磕头,取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三件手工随身礼:牙签,耳勺,篦子,如数奉给高老爷。
高老爷没说收不收,对那尚食的大太监说:“你这猴头久没来了。我有话要问……”
谭香想人家聊着,她得先避开。她眼睛一亮,进了那间房,里头全是陈年木器家私,堆在那儿积灰。
谭香惦记着锦衣卫衙门那把椅子,便不顾灰尘,钻来爬去,想找块合适的木头。
但里面的东西,即便是旧物,都是精工细作,严丝合缝。一时找不见能补别人的料。她看来摸去,入了神,居然忘记了来意。
还是高老爷进来,弯腰说:“你呀,看得懂啊?”
“看不懂。但看着喜欢。高老爷,您收下我做的礼么?”
高老爷摇头:“啧啧,不怎么看得上眼。但我有只蝈蝈要过冬,原来的笼子破了……你瞧,它要个一样大笼子过冬——宽敞。你得了功夫做个给我?你要答应,那我去。”
谭香赶紧报过破笼子,擦了鬓发上灰:“成!多谢高老爷!”
等下午高老爷来到,谭香早和宫人们把馅料面粉摆整齐了。
宝宝摩拳擦掌,求谭香等先捏一个面团给他玩。苏密因不想再洗手,坐在板凳上看宝宝闹腾。
高老爷油水合面,一气呵成。合完面说:“好了,你们做吧。”
谭香诧异:“高老爷,您这算教好了?”
高老爷说:“正是啊。你见我合面了,这第一步最难。还有就是拌馅儿掺油打模烘培,人人都会。”
谭香说:“那糖放多少,油足到几分,火候怎么样?您老不把关,咱们能成么?”
高老爷说:“教徒弟点到为止。全教给你了,你看似学会实不懂真谛。你不是头回用这模子吧,万事凭心罢了——滋味差都是你自己的。”
谭香想:您是艺高人胆大。我……那面都合了,只能马上做。
她招呼宝宝,苏密,和着孩子们道道工序做,弄得满头大汗。宝宝笑得合不拢嘴,苏密在出模子的饼上,还按了手指印。
高老爷端坐一旁说:“皇子长这么大了。要从前爱吃藤花饼那位娘娘在跟前,不知多喜欢呢!”
等他们忙完了,孩子满手满脸面粉糖馅。苏密微微气喘,宝宝舔了手。
高老爷道:“上火得我去看着。你们别去御膳房了。教会徒弟打师傅,做师傅的总得留个底。”
谭香自己挑担,送高老爷出去。门口自有御膳房的人帮手。谭香问:“饼今儿还送来?公公们替我装在食盒里。”
那两个太监笑道:“娘子不知道:宫里专有团圆饼木盒,年年是苏州东山做好了上贡的。咱们替你选好的来。”
谭香想:苏韧千里差人送来盆牛脯,虽然变了味,但心意金贵。自己和孩子们做的月饼,想给苏韧尝尝。可是隔着太远,等派人送过去都早过了中秋了。
她这么寻思着,打发宫人帮孩子洗澡。小孩子玩得尽兴,容易累,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谭香等着御膳房送饼,便独自坐在外头。拿出高老爷给她的蝈蝈笼子,琢磨着做法。
过了好久,夜都深了,却见柳夏挑着担来了。谭香问:“怎么派你?”
柳夏说:“我替梅干爹到御膳房去吩咐话。正好想来见你,所以自告奋勇把月饼给你带来。”
谭香拍手说:“有劳你。你留着,请你吃饼。呃,你有何事要告诉我?”
柳夏坐从果盘里抓了只橘子抛,说:“告诉你啊,那天廖严大人进宫,我跟随侧近。听到他有提起‘苏韧’二字,且不止一次。”
谭香抓过橘子说:“提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