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读网

字:
关灯 护眼
千读网 > 小人通天 > 第117章 沉香屑

第117章 沉香屑

只听陈妃说:“前儿你那兄弟蓝辛去见我父亲,算是负荆请罪。他和大嫂子本是姻亲,加之锦衣卫是你麾下,老大人不好袖手不管。我家园子里桂花开了,因此昨儿我父兄请杨映等门生在桂苑品蟹文会,蓝辛又来赔了个不是。杨氏昆仲颇为体谅。此外,履霜社联名上书已被万岁退回内阁了。”

官场毕竟是个圈儿。岳父陈琪一旦出场,还真重如泰山。再说,陈妃大哥当年在翰林中素有美名,后病废在家便不再出山,平日只注释典籍研究训诂,轻易是不露面的。

宝翔隔着被子,将手搭在陈妃纤细脚踝上道:“嗳,还是老丈人大舅爷好啊。”

陈妃纹丝不动,继续说:“颇不可思议的是:上书里没有履霜社的红人——沈凝的名字。我父兄推测沈恐怕是单独上了个折子,以表其意。老大人与曾沈卓然交谈—说像是个端方骨鲠之士。然以万岁之性情,短短一二年间,沈如何能得这般宠信?老大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外,万岁派沈凝和蔡述去祭奠先帝,更是开国后没有过的恩典——他俩个均非皇族。蔡述倒罢了,沈凝居然乖乖随行。看来,坊间说二人不合乃是谣传。如今在万岁太子之后,王爷乃皇族三号人物,何况你手握锦衣卫兵马。若是贴近东宫的此二人联手来对付你,王爷可危险重重!”

宝翔听了,脑袋发涨。他觉得以沈凝之迂腐,单独上折子或者联手蔡述,都不像是他自己会想出来的路数。但在沈明死后,苏韧耽在江南,到底是谁在帮沈凝参谋呢?

江南之行后,宝翔算是悟了:所有可能挡在东宫继位路上的障碍,蔡述都不择手段欲置之死地!

自己对蔡述起誓,他依然不信。而苏韧前往安庆途中险些被炸死。对沈凝,蔡述意欲何为?

如果蔡述也知道那个秘密……

他这么琢磨着,笑叹道:“哎呀……许是之前来宫里弘法的那老道讲了什么,让万岁以为沈凝才是那命中注定助他修仙的‘金童’也未可知。蔡述生得不坏,沈凝不差多少吧。蔡述手上有血,且孤家寡人,沈凝则清白干净有家室。妃子,你看蔡与沈,谁更合适接引仙路呢?”

陈妃轻哼道:“王爷论事总独辟蹊径,妾身不便妄言。”

宝翔又笑道:“好好好,那不问你了。前面瞧你看琴谱那么认真,我以为你早想开了。没承想——你还挺关心这些,所以说王妃不好当啊——我成日不在府里,一切辛苦你了。依我看,沈凝的城府并不深,蔡述的心思我明白了。哈哈,其实蔡述和沈凝都冷,却不一样。蔡述像是玉壶里的冰——化到了心都是凉的。沈凝倒像是山中泉,触手颇寒——最后却留有暖意。人世间怕就怕那些面上不冷心里冷透之辈。万岁之圣意——俩公婆在被窝再猜都无济于事,不如等我面圣再说吧。”

陈妃“嗯”一声,将脚踝轻抽开,侧过了身。

宝翔等了半天,陈妃再未说话。

他自己累了。贴着枕头睁着眼,头脑中白茫茫一片,不久便入了梦乡。梦里好大雪,不见足迹。

次日晨起,宝翔有幸陪陈妃吃了顿全素点心,蒙陈妃帮忙整理好衣冠。他那浑身的不自在,出了王府才渐渐褪去。等看到了紫禁城,他又垂下马鞭,仰望群鸟掠过琉璃瓦,翱翔在天。

他候了半天,才有位陌生内侍引他进殿。刚入殿内,有两个黑衣宦官仔仔细细替他搜身。

宝翔乖顺地张开双手,松开玉带。宦官们搜完了他,静静退下,关上了大殿的铜门。

那殿里暖如春日,满地沉香屑,拌合着刨花。宝翔踏上去,心中异常清冷。

皇帝面前蟠龙大案上,有个未完工木匣子。他手拿了画稿,对光弯腰侧头,似在斟酌。

宝翔向前跪倒,山呼万岁。

皇帝手持画稿,坐下来,说:“你来得快!”

“回万岁,臣在江南玩不出什么像样的花样。所以早早收拾好包袱,等圣上传召呢。”

皇帝笑道:“青年辈勿自谦。你花样还是不少的。请罪表娓娓动人。”

宝翔匍匐说:“万岁,表中所讲确是臣心中所想。安庆是臣用人失察。臣每次奉旨出去都是玩玩看看,冒冒失失,一件功勋也没立成。人常说‘皇帝天老子’,臣对万岁不敢扯谎——那文章臣是写不出来的,实是幕僚模仿臣口气写完了再让臣抄的。钱塘帮和游大春民变并无干系,后头乃是沈明余党存心利用,闹障眼法。应天苏知府等在当地已会审过自有笔录……”

皇帝朗声道:“请人捉刀,你倒不惭愧。朕早知钱塘帮和民变无有干系。当年钱塘帮覆灭,不是蔡扬的手笔么?以他那个人,怎会让钱塘帮在江南再起风声?那时候朕初登大宝,不及寻访,让你失散民间。你在钱塘帮混过几天,但年纪幼小,且事已久远,朕深知你的手伸不到吴越地方。朕派你去江南,只是想看此水能搅得有多混。今早朕思来想去,而今除了你担错,锦衣卫坏了点名声,别人似都挺无辜。你瞧瞧,为何能让人单把你架在火上烤呢?”

宝翔一时惊愕,琢磨皇帝何意。皇帝初次提及自己与钱塘帮渊源,口气虽淡,却无异于惊雷。

他再叩头,粗着嗓门说:“是臣愚昧。”

“你确实愚昧。朕当年让蔡扬把你弄上京——是作甚么的?交给你锦衣卫家当,让你娶了陈琪之女。是为了让你好玩?便于你微服私访深入贼穴称兄道弟再弄江湖上走高索的把戏?时至今日,你若把朝廷当成江湖,那是真蠢了。在江南,你失踪多日,非但没有生擒贼首,居然顺着杆子一头栽下去……哎,宝翔,朕提拔你,因你是朕的侄子。朕这江山宁可自家人毁了,亦不能叫异姓人揽了去。可你倒好,你只管自己使性子。你想过这一盘里,你是宝氏的子弟么?”

宝翔魂不附体,连连碰头,想了半天,终于说出成句的话来:“……臣辜负圣恩,罪不容赦。臣理应襄助万岁以保我朝天下。臣……求万岁容臣请辞。臣好闭门思过,以求洗心革面。或者替先帝爷去守陵也行。”

他从襟里拿出份表文。这份倒真是他自己暗地里写好的,为了辞去一切差使。

皇帝看都不看,冷笑道:“此便是宝氏的好男儿。俗话说‘万死不辞’,朕只说几句,你居然能撂下不干了。守陵?说得矫情!前朝守陵的宫女子尚没死绝呢,你文不能秉持枢机武不能决胜千里。先帝认得你是谁?”

“臣不敢。万岁……臣是干不下去了。”宝翔鼻子一酸,流下了热泪:“臣有衷心,是直肠子,可经不起人家那一道道弯儿绕。赖俊鹏是老鼠屎,可不能坏了咱锦衣卫一锅汤。纵然诬赖臣指使赖造反,臣要杀人灭口,何须自己动手?上回臣叫沈明在船上差点逼死,臣如何能包庇联合沈明的余党?臣更不会存心叫手下人和翰林们过不去。现在外头一班书生,天天骂着臣连带锦衣卫,说咱们是嚣张枉法。臣再不辞职,那怨气不知会被引向何方了。臣愿万死,绝不能令人指斥圣君!”

皇帝审视宝翔,轻抚着木匣子:“怎么,你这局输得还不服?”

宝翔哭道:“臣只对万岁服气!臣早知道有人会落井下石。臣虽无学识,却是万岁御苑里的鹰犬。剪除了臣,执政自然可以‘独大’。臣只不知,既然万岁春秋鼎盛,东宫也已经册立。为什么人心要如此之‘急’!”

宝翔哭够了,自用衣摆擦鼻涕。一言既出,他心中的踌躇,随之烟消云散。

皇帝这才说:“江南事,你不用再管了。既然你希冀在家闭门思过,那朕不能不成全。你玩了那么多年,该收心了。锦衣卫都督之职朕会找人代替。”他摇起一只银铃:“传陈琪进殿。”

宝翔头埋得更低,眼角瞥见老丈人的红袍一角。

“陈琪?”

“臣在。”

“你女婿声泪俱下,说是他干不了了。朕教你把女婿领回去,每三日教授他一次君臣父子之道。期间这小子若再出门闹事,朕绝不饶恕。”

“臣遵旨。”

翁婿俩前后出了殿,彼此一句话都不敢交谈。

宝翔面上汗泪交错,用袖子使劲擦了,才小出口气。

过午门,到了外面街市里,车中的陈琪才问马上的宝翔:“你说了甚么越分的话?”

“我绝无越分。只斩断了根旧绳子。”宝翔哈哈:“无职一身轻。小婿趁着圈禁先歇歇。”

陈琪摇头叹息:“只得如此。我进宫来时遇上了一个人,正是你猜不着的——廖严回京了!”

“廖……严,是廖严?”

宝翔心说:怪不得叫自己不管。难道皇帝想任用廖严来接手锦衣卫?可是廖分身乏术,冀辽那除了他谁能独当一面?廖若管了锦衣卫,蔡述可谓心想事成。但万岁心里的那只木天平该怎么放?以今日情形推测,蔡述必定先发制人狠狠弹劾了自己,还好自己豁出去脸面大哭一场。

宝翔心事重重回到府里。房中的陈妃正理着丝弦,欲尝试新曲。

宝翔长话短说,将自己落了差使被禁足讲了明白。

说完了,他便在丫鬟伺候下宽去外衣,躺在了太师椅上。

他个子高,透过窗户,见廊下两只叭儿狗抢食互吠,庭中一群麻雀被哄得四散飞开。

陈妃放下琴谱,打量他一眼,悠悠说:“以王爷之行事,这一天妾身早已料到了。我大哥书房里有个对子,想必王爷从未留心:‘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蔡叙之炙手可热,别人抱着去他那取暖,王爷暂避何妨?之前王爷与他走得近,从此可离得远了。万岁不让王爷守陵,还叫老大人教你学书,圣心实是宽和。如今王爷和妾身一样——得常呆在府里,庭前唯有芝兰葳蕤(rui),眼中再无天涯芳草,倒是公平的好事。”

宝翔听陈妃几分嘲讽,几分真心,忍不住说:“妃子,我只知你素日贤德,竟不知你旷达如此。”

陈妃试弹几个音,再理了理琴弦道:“多谢王爷谬赞。妾身有幸为王爷所纳,若不旷达也不能过到今日。妾身一人倒也罢了,只是我娘家老小几十口,妾身不得不为众人的安危考量。”

宝翔无话可回,走到床前想要躺下,却见自己枕头正中放着那串莲心佛珠。王府里的铺盖每日晨起必换,这一串东西,定是过了陈妃的眼了,不知她又如何误会。

宝翔摇头,握在手心说:“妃子,这一串珠子是江南时令礼物,为一个江湖上朋友所赠。我男人家不信菩萨,拿来无用。虽知民间物粗劣,但你若肯收下,它算是物尽其用了。”

陈妃置若罔闻。微带嗔意,低头抚琴。

她弹得是一首禅音,如同庵堂经咒,令人昏昏欲睡。

宝翔将佛珠放在一个象牙针线钵里。刚闭了眼,却听丫鬟进来道:“王妃,小云说:王爷那院里工匠师傅找见梁上有物,讨王爷个示下,该如何处置?”

宝翔想不起来放过甚么。他走到院里,小云躲在芭蕉后头鬼鬼祟祟。

“怎么回事?”

小云拉他走远,低声说:“小的寻了个借口。实则方才苏娘子经过咱们府,向王爷递送个问安帖子。”

宝翔看那帖子,是张简素竹片。寥寥数字,仅是祝愿安康。谭香之名,倒写得颇圆润正大。

他登时振作,往外走了几步,止步道:“苏娘子她……还好么?”

小云缩肩在树荫里,嘻嘻笑:“好极了!倒回去千百年,杨贵妃的姐妹都不见得比往后的苏娘子光彩。虽小的没亲见,但听宫里朋友说:苏娘子扬眉吐气,在东宫里说一不二。钦点她顾问六尚事,万岁跟前小梅总管拜了她当大姐!小的守口如瓶,可没提她和王爷熟识。”

宝翔诧异:“怎么说的?她不是就在东宫当个保姆么?”

小云眨巴眼道:“这可不是小的所说,是外头传的——苏娘子与蔡阁老里应外合,专替万岁办事。万岁正宠爱东宫,所以要提拔她。顺风耳都没提这岔,大伙都说:能把顺风耳都压得哑巴了,还不是通天的能耐?”

宝翔嗤之以鼻,空踢了小云一脚,说:“你这小狗头!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顺风耳捕风捉影第一流。他们都不讲——哈哈,可见连影子都没的事儿。”

“王爷教训极是。不过呢,小的才听门房说:苏娘子刚坐得蔡家马车往蔡府方向去了……”

宝翔变了脸。他本想安心守在府里,不问外面闲事。可惜心中被一挑拨,便不能静如止水了。

宝翔这厢半信半疑。然而门房所讲倒是实情,只是事出有因。

原来,多日在宫里的谭香,终于得了一天的假,可以回家看看。

她一大早就牵着苏密的手等在宫门口。司理监里早安排好马车送谭香回去。

谭香不知这份人情是否乃范忠送的。但乡里乡亲的,她若不去范家探病,横竖过意不去。

因此她到了胡同口,直接去范府里。

范老太刚醒,蒙头垢面,连呵斥小丫头不中用。

范青范蓝同在旁侍候。见了苏密,他俩欢喜。范青让弟弟带苏密去院里玩,自己陪着谭香。

谭香因范青从苏韧身边来,好生亲切,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可奈何范老太没有消气。

谭香深知久病人脾气急,陪笑对范老太说:“老太太,我来给您篦头好不好?”

『加入书架,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