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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情非得已

深宫半夜,有一声轻咳。

在蒲团上合衣打盹的谭香惊醒过来。她拧拧自己快麻木的脸,跑到床栏边。

皇帝翻个身,背对着她。谭香静待片刻,蹑手蹑脚再退到原位。

偌大宫殿晚上冷,但谭香找不到多余衣服御寒。她只能拉下半张纱帘,打个结披在肩背之上。

因皇帝病情隐秘,正借着闭关之名将养。谭香权当御前宫女,伺候病人已是三天三夜。御医中仅有位老态龙钟的太医来看过。谭香旁观蔡述和老太医絮语,觉得他们之间极为熟捻。

老太医嘱咐谭香要安静,绝不能让皇帝梦靥。凡药食饮水,都由哑巴老宦官送来。

蔡述等第二夜过了,便照常还府。反正皇帝闭关时,一切本来就由内阁来处理。

他临走前,谭香问:“我几时可回东宫?”

蔡述反问道:“哪里更要紧?”

天底下,自然是皇帝最要紧。谭香没奈何,只好尽心服侍皇帝,希望他早点病愈。

这时,皇帝又清咳了一声,谭香再快步回到床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谭香唤道:“万岁?”

皇帝似乎才认出她,将一双枯瘦白皙的手伸出被子:“朕还当是只披纱的刺猬精——原来是你。”

谭香跪下道:“万岁恕罪。妾这就脱下来。”

皇帝面上严肃,说话带了笑音:“罢了。这扯来扯去,成何体统?”

谭香心想:我这么个身份来伺候您,本来是不成体统。

皇帝似看透她的心思:“你是否盼望回孩子们那边?”

谭香垂头:“那……还是万岁要紧。”

皇帝望着自己那双手道:“朕已没事了——自己知道。只不过还是走错了,虽说是九重至尊,毕竟□□凡胎。既然信缘,便该认命。不应去修炼神仙求所谓的长生。当年蔡贵妃在此地问朕:能否释怀过去心系天下,让她倾听朕的心事。朕知道以她的脾气,是想太久了才开口,问也只会问一次。朕直言回答:已经迟了。今晚记起来……那时还是不算迟的,现在倒是真迟了……”

谭香忍不住说:“不迟不迟。万岁,人要真有心,永远不迟吧。”

皇帝叹息:“迟了。儿子都交予别人教养,不像朕。如今为江山盘算万年之计,终究……”

谭香琢磨,这是对宝宝不太满意呢?

她连忙道:“宝宝还小嘛。将来长大了兴许像万岁?他聪明,心大,对您有孝心!”

皇帝兀自叹息:“你哪里知道……?”

谭香大胆宽慰:“那不像也行吧!反正不是每对父子像。我儿子苏密行事就不怎么像他爹。”

皇帝道:“蔡述父子类似,因此当得贤明相国。”

谭香忍不住插嘴:“那不是好事。妾身从民间来,从没听到谁夸他们父子哩。”

皇帝淡淡一哂,不再说话。谭香等皇帝睡着,才捂嘴打个呵欠,坐到蒲团上盘腿。

她再醒过来,还是有人推他。她睁开眼,看到范忠站在面前。

数日不见,范忠苍老了许多。

“范爷爷?”

范忠以手噤声,请谭香到殿外说话。

谭香原原本本讲了皇帝病况,急切问:“爷爷如何还宫了?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样?”

范忠说:“我虽在宫外,宫内消息自有途径。至于老妻的身体……是一天天的拖吧……毕竟人在宫中,身子不是自己的。万岁之事先于家人,这是你我的本分。”

谭香泫然。

范忠说:“天亮你便回到东宫去。你的功劳万岁自会记得,但是万万不可漏口风。”

天亮时,谭香便被一顶软轿送回东宫。

孩子们见了谭香,欢欣鼓舞,可其他人全都面色张皇。

宝宝跺脚说:“葛大娘说你家去了。可总得说一声才过得去吧……连苏密都不管了?”

苏密委委屈屈,咬着谭香耳朵:“娘,你去哪了?”

谭香不敢多说,答应赔给他们俩一人一辆掌中木轮车。

她合十说:“怪我不周到。你们这两日下学了不用做功课,好不好?”

孩子们听了自然一百个好。

葛大娘道:“薛师傅倒还好,只怕状元师傅严。今日是薛师傅家祭,他已告了假。”

谭香道:“我自去和沈大哥讲。”

她趁着孩子们追逐,替他们整理荷包,宝宝荷包里有只死蜥蜴,风干的肉渣,还有一块碎瓷片。苏密荷包里收有个先帝万寿节特制的金币,半块李廷圭制墨,还有一张书中刻的花鸟图。

她察觉葛大娘在旁神情闪烁,忙问:“大娘,我不在时还有波折?”

葛大娘凑耳:“昨日凡是与侯贵亲厚些太监包括管他的郑公公,全被带走了。深夜里司礼监的人来传话:说是因他们侍候不恭,一律杖杀。再有效尤者,将夷灭亲族。太瘆人了,才几天……这么多人没了……我整宿没睡着,好在你回来……不然我这身子骨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我怎么从蔡府里来了这地方啊……”

谭香颤抖,她瞧眼孩子,挺起身板道:“大娘不怕。有我呢。”

正说话间,小梅子捧着朱盘,径直穿过院落高声说:“圣旨到。”

谭香领着一众人跪接,小梅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宫保姆谭香,敏给(ji)克勤,朴直忠厚。即日起,谭香可参六尚事。钦此。”

谭香听了发愣,她连“六尚”都说不全,倒是怎么个“参”法?

她匍匐道:“谭香接旨,谢主隆恩。”

葛大娘扯了谭香袖子,提醒她给小梅子送蔡府备好的礼物荷包。

谭香心不甘情不愿的拿了个,在树荫下丢给小梅子。愤愤不平想:此人倒置身局外,白丢了许多性命。

小梅子收了说:“谢了。咱俩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劫,以后可得互相照应着。我俩不必互相喜欢,只都想活得久些活得好些,是不是?虽我比你大几岁,但喊你谭姐姐我一点都不嫌弃。咱宫里几十年没有女官可以过问‘六尚’了,姐姐你有了这头衔,哪怕拿根鸡毛,大伙都得当是令箭……谁都知道你得到圣眷啦。”

谭香拢着袖子,柳眉倒竖:“呸,你休胡说!”

小梅子笑嘻嘻:“哟,你还不高兴?好,再透露给你个消息,才刚我听见万岁教范公公拟旨,升蔡阁老当太子少傅了。”

谭香并不关心。她闻到小梅子光洁脸上香膏味,突然想到了当年六合县中那位衙内……

小梅子乍舌:“你不明白?嗯,东宫稳如磐石乃国中好事啊。”

谭香恨不得立刻赶这人出去,似笑非笑道:“咱们好一对奴才,白眉赤眼说甚么太子位?你再说,我告诉万岁去!”

小梅子被唬了一跳,拱手连说“姐姐饶我”,落荒而逃。

宝宝跑过来问谭香:“香妈,你何时变成了那人的姐姐了?”

谭香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不过宫里像他那样人大约是很多的。”她蹲下身子,拉着宝宝手,说:“你当个太子,第一要懂得孝顺。对万岁身边伺候的人……无论哪个,都得尊重。”

宝宝点点头。谭香叉腰站在树下许久,终于长出口气,拉起宝宝手往书房去了。

说来奇怪,这天沈凝教授时显得心事重重,只教孩子们温旧书。

做师傅的如此,当学生自然乐得偷懒。上完了课,谭香叫葛大娘带着孩子们去吃点心。

她看沈凝尚坐在那里整理笔砚心不在焉,不禁问他:“沈大哥,你有心事?”

她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宫女太监即刻缩头隐身,见她像见了鬼符。

平日里虽沈凝常来往东宫,但谭香还是首次能和他这样说话。

沈凝瞅她:“谭香,你前两天真回家了么?我叫娘子去看过你—你并不在家。”

谭香摇头,她指自己心口,两手一摊,再指自己嘴,摇头。

沈凝苦笑:“我懂,不问了。只苏韧不在京中,你我都少了可商量的人,所以不独你为难吧。”

谭香听了苏韧名,皱了鼻子,半认真说:“那我们合力把苏韧早点弄回来吧!”

沈凝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便有两件事。你离了几日,想必不知道履霜社和锦衣卫衙门闹起来了吧。”

谭香隐约晓得,履霜社是进士才子们的文会,苏韧曾赴过会。但是锦衣卫,她想到宝翔……

她说:“吓,这一文一武的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沈凝说:“不然。履霜社欲在京都的‘东篱下’酒楼开秋蟹宴,为从江南回来的杨学士压惊。结果当天锦衣卫的人先占了场子,说是他们早定好这天吃蟹聚会。有喝醉了的锦衣卫与社友一言不合扭打起来。双方闹到顺天府衙,肇事者全数扣押。成国公蓝辛和翰林院掌院全到顺天府理论,虽然人都放还,可履霜社非要争个曲直,定要锦衣卫道歉。锦衣卫的意思是:开门的酒楼谁都可以包。所以此事京里沸沸扬扬,儒林的朋友们大不平。”

谭香感慨道:“我的天,这帮人太空了!咱们乡下稻田里河帮里,一串串小蟹可好吃。京里蟹卖到那天价,还能变成蟠桃宴美味不成?既是为了作诗,本来对花吃吃蟹当然开心。可若没得吃,读书人换个地方喝杯清茶,诗还不是照做?锦衣卫那些家伙喝高了—哪怕太上老君他都敢打,何必对面顶?如今人都放了,两边本不是一路,偏要谁对谁错累不?即便万岁谕旨要锦衣卫道歉,他们还是面服心不服。要我说,大家退一步。怪也怪那‘东篱下’的掌柜,双方闹腾时该把他拉来好好问问。咱们乡下一家受得两家聘的滑头多了,看他到底有没有耍花活?”

沈凝听她发鸿论,挑了眉毛,像是甚为惊奇。

他面容渐渐缓和,说:“要都如你这般,世间哪里还有风波?只是群情激愤时,谁还能问清。大伙气不过要联名上书,我推辞不开。锦衣卫在江南被拆台还不知收敛,是该敲打的时候了。”

谭香寻思:敲打锦衣卫,对履霜社的众人有何好处呢?

她一直认为苏韧与沈凝是好朋友,因此郑重劝说:“沈大哥,你是状元,万岁看重你。他们上书若拉上你,你便当了出头鸟儿。阿墨常说你老实。老实人不生是非,但躲不来。如今好比两小孩吵嘴,你因为认识一家就帮这家,可万岁为江南心烦,刚消停下来,再为那几只蟹闹得堵心?不像话!你要说便直接对万岁说。那些见不着万岁的,才会联名上书,你夹在里头算甚么?非但帮不了,只有教万岁更生气罢了。”

沈凝听得入神,脸上有丝笑:“谭香,你的话有理,还挺得苏韧真传。只他说话裹着一层层棉,你上来便是一棒槌!”

谭香将孩子功课叠好:“我跟你一样老实人。只委屈了阿墨那玲珑心,当年和我配成了双。”

沈凝道:“若是让苏韧来说,他怎会是委屈?只是你身在东宫之中,要多珍重。我娘子近来常念叨你……”

“多谢你娘子,赶明儿我去看她和小姑娘。你方才说有两件烦心……?”

沈凝犹豫片刻,强作精神道:“那倒不是大事。十天之后乃先帝冥诞,万岁遣了正副使去遏陵。我当副使,正的乃是蔡述。”

谭香想了想说:“ 去啊!他还能生吃了你?……一起去拜先帝,你担心啥?”

沈凝答:“我不擅应酬。蔡述与我实在是南辕北辙。当年先岳父和蔡文献倒有往来。然而经过那么多事,老一辈全不在了。何况家父生前因为江南大案牵涉到我,便和蔡家疏远起来,说‘志不同道不合’……”

谭香本不想说这茬,但正逢机会,她实说了:“你们‘志不同道不合’么?未必啊。沈大哥,你是太子师傅,他是太子舅舅。你们不都是为了保护好太子么?连带我都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喜欢不喜欢,只是大家都有一样在意的事罢了。蔡述要你违背良心或对国家不好,你自然不能顺他。但宝宝转眼长大了,所以你们两个至少和和气气,孩子才能安心。不是么?”

沈凝侧脸沉思,未置可否。

谭香将心比心,想沈蔡二位均出生在豪门,自然随心所欲。

要让沈凝和蔡述从容相处真是不易。如果换作苏韧,凡事便要顺畅多了。

她虽在宫中历劫,却不想让苏韧担心。哪晓得丈夫在江南为官,也是险象环生。

话说那夜苏韧难得醉一回。次日起来头昏脑胀,只得用凉水洗脸,处理了一堆应天府公务。

他心想:喝酒误事,以后即便应酬,岂可贪杯?

朦胧中,他记得有什么尚未妥帖,但忙起来又忘了。

苏韧对别人随机应变,而对自己—一丝一毫均要在掌握之中,容不得出错。

所以他更为自责,暗悔了几日。再参加府内的宴席,他均滴酒不沾,只让门子在他面前的酒壶里装好清水充个场面。

到了第四天,他正和方川坐谈应天府的水利。厨下按照苏韧吩咐,从简做了顿午餐。

桌上是长鱼面,糟鹅掌,玫瑰饼,金橙茶。

苏韧吃着,想起从前和方川在吏部对吃咸菜的日子,恍如隔世。

只听方川笑道:“哎,各地堤坝年年修,每回都夸耀三十年计甚至百年计,可长江照旧常泛滥!怪江龙王不守规矩?实则人祸居多。”

苏韧说:“说三十年的顶不了十年。说百年计的,至多二十年。倒不是缺钱,是一层隔着一层,到最后全都是不齐全的活。偏年景不好,北方风沙南方水患,不知再过一千年,此世上能不能再住人。”

方川放下筷子道:“大人还能想到一千年?再过一两百年,和我们这样人都全无关系。人只能看子看孙,再后来管不着了。”

苏韧微笑而已。

饭后,江齐提着个木盒进来。说山寺里弘清师傅派个沙弥来,送给苏韧寺里新做好净素月饼。

苏韧听到弘清,莫名皱眉,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弘清拜上的谢帖。

苏韧读了,抽了口气,问江齐何时送去的抄经?

“大人不记得了?那夜大人有些醉……小的半夜跑马送去的,大师傅还奇怪为何那时敲门。”

苏韧只想起隐约情景。他面色一变,立刻教江齐备好马车,他要微服去山寺一次。

苏韧心中有隐秘。所以他一直对于文扎极其留心。若是醉中草书,恐有不慎之处。所以他决定防微杜渐。

到了山寺,他匆匆下车,顺着石阶攀行。到山门,他和一位持手杖戴笠帽的僧侣擦肩而过。

那僧侣见了苏韧,脚步一滞。苏韧以为是寺中熟人,对视一看,是陌生的脸。

那僧人对苏韧合掌,才慢慢走下山去。

弘清见了苏韧,奇道:“苏施主有心逍遥世外了?”

苏韧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那夜叫人送来的题字……像是没盖章,对先师不敬。拿来与我再看。”

弘清道:“既然咱们是俗世中人,何必讲究印鉴?我看那两行写得潇洒,不必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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