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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破绽

安庆府之夜,苏韧尚在拟写奏表,计算哪些人该论功行赏。

江南之乱虽平,但安庆府官员凋零大半。大军进驻,苏韧少不得费心费力。因他并非此地正牌父母官,便自在粮道衙门后院安个下处。之后朝廷疾令他暂兼掌安庆府印,他也没有挪动。那范青也跟来安庆府,尚未没安顿好,却听得养母病危,只好匆匆从水路回京。

苏韧把各处吏员召齐了,让他们按老规矩办事,若有疑难,可再报给他。

如此数日,安庆府运转如常,人心渐稳。

此时有侍从报知:倪彪麾下周千户拜见。

苏韧忙下台阶迎接。院中风卷落叶,冷冷清清。而隐约传来的管弦锣鼓之声,煞为热闹。

原来宝翔自入安庆便复了传说中唐王的原形。他非但不过问军政之事,反以当地盐商豪宅为行馆,召集城内大小戏班轮番献艺。长江的潮水尚未褪尽,宝翔为了演三国戏逼真,还向江南水师索要战船数艘为他助兴。安庆府内的盐商更纷纷为钦差亲王送上宝物珍馐,极尽谄媚之能事。

周千户缓步走来:“嘉墨,深夜叨扰,正为三事。”

“周兄请到屋里赐教。”

待苏韧奉上茶,周千户方道:“第一件,正是为拿获的宝船……”

提起这件憾事,苏韧叹了口气。

当时破城及时,三艘宝船尚未开出长江入海。

谁知追索途中,前两艘先后起火自沉,只剩下第三艘尚存。船员尽数跳海,没有留下活口。

封船清点之前,周千户陪着苏韧去察看。船中虽金银珠宝甚多,但缺乏传世精品。不少器物都刻着一个“沈”字,令苏韧记忆犹新。

苏韧恳切说:“周兄,赃物上缴国库,利害自不必小弟说了。你是过手东西的,咱们‘系数封存,据实上奏’,其余无须多想亦无须多问。”

周千户踌躇:“而今沈状元正是太子的师傅……”

苏韧再叹:“牵涉此事,沈家确实麻烦。然沈状元素日尽学问避杂事,连阿堵物都不愿提。恐怕还是那已云游的沈老爷才知晓内情。以你我俸禄还管不到那么高,周兄不必顾虑。”

周千户以扇挡着面说:“这第二件有关钦差……王爷在天妃宫……恕小弟愚钝,不知王爷深意。姓赖的倒死得痛快,可倪领军及苏兄都在万岁跟前不好回话。你和领军各有要务回不了京。若小弟被三法司下令去作证,而我毕竟挂着锦衣卫千户名头,岂不是左右为难?小弟之父年老多病,战前小弟就欲告假。明日你回应天府料理,期间我会请假还乡侍候堂上晨昏,连带避开这风头。比来同为朝廷奔走,多蒙苏兄照拂,因此特来辞行。”

苏韧暗想:此事对此人确实为难。不过,这几票自己和倪彪都叫他经手,许是他揩油也多了些。成庙时东宫数次动摇,全赖周皇后保护,才传到先帝那一系。因此周氏外戚屡受恩赏,姻联勋贵,哪怕拿多些,因他家功大,权当是皇家默许的。

苏韧娓娓客套一番,显得情谊殷殷。那周千户听了,面上浮出不舍之意。

这时,又有抑扬顿挫的南曲声飘入窗户。庭中一名老仆,拖着把扫帚蹒跚挪过窗下。

周千户感慨道:“大王实在是逍遥。今儿唱得全本琵琶记(1),引人入胜。你对梨园可有兴致?”

苏韧苦笑:“小弟和王爷素无私交。况小弟实无风流顾曲之能。倒是还想聆听周兄有何要交待?”

周千户从怀里拿出张帖,上面印着金粉“崇禧万寿宫”(2)字样。既无文字,也无落款。

苏韧问:“周兄,这是茅山哪位仙长拜帖?”

那周千户半真半假玩笑道:“是有位天师现在宫中。苏兄既回应天府,可去茅山拜会。有道是‘仙机不可泄露’,然若升仙有路,岂可错过?”

苏韧微笑点头,取出一封银子包好,送予周千户作程仪(3)。周千户百般推辞不得,只能受了。

送客之后,苏韧盘算目前之局,错综复杂。觉得自己虽躲不干净,但理应在江南多多盘旋。

只是若与谭香及儿子不能见面,难免人惆怅萦坏。他整理着文书,听得庭中扫叶喳喳之声,渐渐出神。

他眉心一挑,推开后窗对那老仆道:“你来!”

那老仆佝偻身子,恭敬哑声说:“大人?”

苏韧压低声指斥:“你装得甚么鬼?”

那“老仆”身手敏捷,弹腿跳入屋,手指一弹,后窗落下。

他哈哈笑道:“苏嘉墨,怎就唬弄不过你?”

苏韧面无表情道:“大白,连台戏不好看么?”

宝翔撸撸戏班里白胡子说:“旧本子还好,可看多了腻味。新本子常有些不通的人胡编。你敢嫌弃?他赖你没品没耐性。剑走偏锋,狗血乱撒,外头吵吵啥他们一窝蜂凑热闹。本子不济也罢,还没好角儿。我倒不是说功成名就那些角儿不该退,毕竟有些卖座戏就是美婵娟谈风月。可如今演戏后辈懒得下功夫,挤眉弄眼买通报馆,样样做得出来。吹得满世界是他红,不过三五年打算。狂过一阵,班主挣得满瓢金,啥都没留下。”

“亏你能牢骚。”苏韧摇头:“我是多年不曾看戏。角儿一概不识。越是嚷嚷好看的,我越没心思。戏如人生?我这人生比戏忙。”

宝翔笑道:“哈哈,幸好天下如你的没几个,否则唱戏的合该全饿死。今晚台上声声哭腔闹得我心烦。所以他们前面听戏,我在后面睡觉。睡了一半,惦记起入城后咱俩没碰过面,所以找你说道说道。”

苏韧心想:那是我俩心照不宣。已到清点棋局时,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

宝翔肃然说:“我估摸着朝廷必让我提前回京。我有任何动作都难免嫌疑。游大春等活着的首犯必要凌迟处死,神也救不得了。可俘虏中有个女人——我想请你高抬贵手,给她谋条出路。”

苏韧冷笑。但宝翔能说出来,显见人家倒不尴尬。

“是游贞美么?”苏韧道:“按□□律:她应没官分配功臣之家。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弄的女人尽够了,这么个棘手的红颜,你若动了旁门心思,她的命都保不住。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怪罪下来,不是我小小知府可以兜得住的。”

宝翔不动气,陪笑道:“哈哈,多情则滥,我认!如我和她有暧昧,必不向你开口。然而她与我却在一个‘义’字上难得。她不负所托来军营找你,这份人情债我赖不掉。倘若我使性子放了她又如何?可我怕连累她连累你。此女身份敏感,流入世间危险重重。我知你是个智多星,会办事而不害理。求你替我谋划谋划?”

苏韧本心不愿多管闲事。但他于游贞美并无恶感,见宝翔话说到这份上,便道:“俗话说:‘见机行事’。让我想想如何妥善安置她。你我最好不要再见面,以免节外生枝。”

宝翔神情开朗,欢喜拍了拍苏韧肩膀。

苏韧掸了肩上灰尘,凝视宝翔。宝翔跳入后院,挥挥手,转瞬再无踪影。

次日,苏韧便带江齐等几人暂回应天府。他特意绕道茅山,穿着便服,去了趟崇禧万寿宫。

那茅山本清净福地,重峦叠翠。崇禧万寿宫,更在碧云深处。

苏韧才到道观门口,有个小道童跑来,拍手笑道:“你可来了!”

苏韧弯腰莞尔:“你认得我?”

“嗯,你是苏嘉墨。面白如玉,笑如春风。不是你是谁?”

苏韧示意江齐等侯在宫门,自己提个盒子跟着那童子走。道宫中花木扶疏,烟霞缭绕,时有金罄之声。

有一条清溪环绕后殿。沿着溪水,只见个披道袍戴网巾的小老头坐在石板桥上。

那老头赤足,两腿浸在溪水中,从淘箩里随手捏了些饼屑,喂小鱼和野鸭。

苏韧认出老头,忙于下拜道:“苏韧拜见倪中堂。”

此人正是倪大同,号紫极仙翁。

苏韧之前便有猜度:万寿宫中天师莫不是他久违了的太保大学士倪大同?

倪大同笑得爽快:“小苏,有日子没见。你升官了变瘦了心思重了,头还没秃吧?”

苏韧摘下方巾,蹲身道:“中堂请看。中堂老当益壮,正是国家之福。”

倪大同把手往苏韧发髻里一探,让苏韧发上沾了不少饼屑,道:“还好,没秃。”

小道童过来道:“姨奶奶说,罗汉斋做得了。”

倪大同问苏韧饿不饿,苏韧说:“晚生从安庆带来十六色新鲜面果子奉送上师。自己倒还未饱腹。”

倪大同听了,让道童接过盒子,拉着苏韧向一客舍走去。依门的姨奶奶看样子已年过半百,无脂粉珠翠,系着条褐色围裙,如一株乡间老梅。

苏韧向她施礼,她含笑还礼。苏韧早听说:倪大同夫人去世后,家中只余一位如夫人执家事,想必即眼前这位。

姨奶奶将碧油油黄澄澄的罗汉斋拨分两盘,倒好蜜瓜渴水(4),端出珍珠米饭,搁好筷子,轻掩门出去。

倪大同随口问苏韧些江南风物,又说这座道宫原已衰朽,前些年皇帝为给孝贞皇后祈福,广济三教(5)遗迹,此宫才得以重修。

等他们吃完了,姨奶奶像算准了似的,悄悄进来收碗筷。苏韧从旁帮忙,姨奶奶方道了一句谢。

掩门时苏韧瞧眼外头,山里下起一场晴时细雨。

倪大同笑道:“山中变幻莫测,正如圣躬心情。臣子‘以不变对万变’,不过在一个‘忠’字。小苏,你们此此都在一个‘巧’字上。你们的说辞在舍侄倪彪等人面前倒糊弄过去了。然而若对万岁编故事,我看其中像是缺了一环。你是否另有隐情?”

苏韧听得发慌,连忙下跪道:“中堂,下官对君上的忠心可鉴日月。有些事下官未知全貌,离奇古怪,才不敢和盘托出,怕是伤及无辜。”

倪大同点头:“你倒仁爱。”

“下官当不起。下官既蒙茅山仙翁召唤,便庆幸自己尚有仙缘。望中堂垂怜,指点迷津。”

“你细细说来。”

苏韧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蜜蜡小瓶,从里面抽出张丝绸碎片。碎片上沾染血渍,还有金粉两行字。

正是那夜在长江上,宝翔以为苏韧已全毁,而实则被苏韧截取后保留的沈富手书部分。

苏韧趁着倪大同对光细看,把自己邂逅宝翔的经过说了。

倪大同转而严肃,问:“那你为何只留下这一部分呢?”

苏韧下跪道:“因下官认得沈富,知晓是他笔迹。现沈家老宅都找得到对照。下官奉旨察访江南变乱,这样大证据万万不敢隐瞒。但那名单里名字太多,下官恐追查下去,江南人士怨气过多,有损天家福泽。现东宫初立,蔡沈两府都是至关重要的人 。即便他们上一辈人有谋略,下一代人未必会知道。下官自知销毁名单乃擅作主张。可下官实在视万岁如父母,维护东宫心切,所以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倪大同嗟叹良久,将苏韧扶起来道:“你这孩子煞费苦心了。蔡文献父子惊才绝艳,却正吃亏在‘不宽’之上。”

他在舍中跳来跳去,像是活动筋骨,跳得出汗,才嘱咐苏韧道:“此物交予我吧。你不用再管。我在官场上久,知晓何为利弊。何况耄耋之年了,福祸我自承担。你安心抚民,好自为之。”

苏韧心中松快,连呼感恩之语。倪大同只教他入座。

大家刚坐定,姨奶奶端来壶茶。苏韧起身接壶,为倪大同斟茶。

倪大同道:“从来佳茗似佳人。你娘子尚在千里之外,小夫妻可怜见的。你也喝一些,聊以慰藉。”

“遵命。”

苏韧喝那茶,是茅山长青配上木樨花,甘醇香甜,不禁想起谭香。

几盏茶喝完,他思恋更浓。把自己原来坚定的留守江南之心,洗淡了大半。

苏韧出崇禧万寿宫,已是下午。

江齐低声回报道:“小的探听仔细,徐公府三公子正歇在茅山别业,家中无外客。”

苏韧笑道:“那好,换一个山头,去他家做客。”

徐三别业屋子仿作唐式,旁开温泉。

主人听得苏韧来,赶出来迎客。那三公子穿了件古式圆领袍。

一见面,他便问起范青,苏韧以实情对了。三公子难免慨叹一番人生如萍。

三公子再问平乱前后情形,苏韧拣些轶事说了,夸了国公府功劳。

徐苑中桂蔓连枝,禽鸟鸣啾。苏韧忆少年时在南京,听到徐公府名号便吓一跳,只当他家全是天人,想不到现可与公子平起平坐了。

徐三公子好古有名。不仅建筑是唐式,室内也只有唐样方床,画案,腰凳。

他邀请苏韧一同欣赏藏画。苏韧又没经过古代,只能依样画葫芦,坐在三公子空出的左方。

三公子击掌。有一双眉目如画的俊童,用银盘呈上来两卷画。

公子于画案展开,第一幅画得是秋山远岫(xiu),第二幅画得是雪中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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