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叫小丫头下去。老太太一阵子咳嗽,谭香将身体给她倚着,替她摩挲肩背。又将篦子拿来,细细替老太太梳理银丝。她惟恐老太太再懊恼,小心把脱落的白发拢起来藏好,笑语盈盈,尽说些宽慰老人的话。
范老太太端详谭香半天,说:“你像是个有福孩子,却到了宫里。你那男人在外边久了,又是苦了你。”
谭香道:“刚开始难。久而久之,想明白我们的心还是一样的。”
那范老太喘息得厉害。屋里渐渐静下来,她倒瞌睡了。
谭香示意范青一起出去,姐弟一般,对坐在廊下。
谭香问:“范兄弟,老太太这病……?”
“已好些了。前几日,沈状元府管家向老爷子荐了个他家老婢女来。那老婢女满口闽南话,我全听不懂。可她日息夜陪,按摩手法娴熟,家母似有起色。改日我少不了到沈府上去致谢。反正如今沈明云游去了,那府里大变样了。”
谭香说:“是了,沈凝老娘常年病着,家里自有这等人材。沈凝和你苏大哥要好。”
范青点头,对她说了苏韧此行不少零碎琐事。谭香听得双眸闪烁,脸颊微红。
范青又说:“苏大哥在江南为你母子采买了不少好货。我来时,全送到你家去哩。只是你家中管家……近日恐怕忙了些……”
谭香纳闷,自己都不在家,他们忙些啥呢?她推了范青的留饭,领着苏密回家。
她才进门,迎面碰上个媳妇抱着一堆锦缎。
那媳妇看清是谭香,叫了声:“太太!”
谭香帮着抱过几匹缎子,见绣工鲜活,颜色艳丽,忍不住笑赞道:“啧啧,这是老爷从南京买来的吗?阿墨天生会买东西啊!”
三嫂却说:“老爷买的全堆在太太房里。这些都是别人送的。西厢放不了了才移动。”
谭香好奇:“哪个别人?”
三嫂一时答不出,喊道:“三哥,太太到了!”
三叔手精神抖擞从书房里小跑出来,向谭香跪下说:“小的给太太请安!”
他一跪,各屋里新旧小厮丫鬟,都出来下跪迎接。
三嫂也想跪,怕弄脏料子,只费力蹲着。
谭香吓了一跳。想小门小户的,统共才几个佣人,为何行大礼?
她笑呵呵道:“快起来!咱家规矩没那么多。等我歇会儿,都给你们发赏钱!”
“谢太太!”
谭香进了中堂坐下。桌上堆着各色礼盒。绫罗绸缎,奇花异果,占了各个角落。
苏密在宫中颇有人奉承,简直和个天生公子哥一样。他往椅子上一坐,脚一伸,自有小厮来递茶水拂尘土,再有新来小丫鬟弯腰送上了热手巾。苏密嗅嗅:“怎么不香的?”
小丫鬟怯生生不敢回话。三叔道:“是小的疏忽。小的明儿去采买茉莉水。”
苏密撇嘴道:“夏天过了,还不用玉簪或桂花露?早知我从东宫取两瓶来。”
“是,少爷。小的马上去买。”
谭香瞪眼说:“不许买。十岁不到一孩子,忘了你父母出身,男儿弄甚么水啊露啊?要想富贵你得自己好好读书,闹下去你爹可供不起你。”
苏密涨红脸,拧着帽子,扭头便走。
三叔在旁尴尬,谭香问:“这么多东西谁送来的?”
“小的正整理单子。有一页写好了,先请太太过目。”
谭香一看,裴尚书家,柳侍郎家,裕国公府,王嫔的娘家,庆春侯府……越往下看,越是她不认得的。谭香想,花香才有蜂蝶来。自己两口子哪里能引来这么多凑热闹的?
“三叔啊,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既不在,你怎自作主张收下来?”
三叔慌得跪下说:“小的有错处!但小的不知太太在宫中是否与他们有往来。这些人家枝叶相连,一个都得罪不起。他们懂规矩,譬如投石问路,初时不会送最金贵的东西,因此俱是些吃穿看的。都说中秋节将至,老爷在外为国操劳,太太在内为皇室分忧,他们承平空闲的不能不略表寸心,意图结好。这么多家全再退回,太杀人面子。恐怕人们说咱家骤贵骄横。太太您往后是帝京的人物了,咱老爷回来还要在京中官场周旋。小的忠言逆耳,还请太太三思!”
谭香往常总给三叔几分面子,到此将三叔扶起来道:“哎,将在外不由帅。你既收下了,那留着吧!我是要脸呢才说不好乱收。真不要脸的,拿了你吃了你照样坑害你。我赶明儿得回宫,享受不了啦。东宫里万物都有,你们几个将吃得先处理了。布匹堆起来,我们家穿不了。嗯,过几个月分批去典卖了!得了钱留着与我——以后捐献出去——也是替大家积德。至于盆景花苗,倒可先养起来。当家的人回来,咱们也博得他一笑。”
三叔应声出去。三嫂进来,道是蔡府里杨大娘求见。
谭香迎出去,那杨大娘躬身含笑,捧个锦盒说:“苏娘子,这是我女婿从蜀中买来的。我知娘子今非昔比,早开了眼。但我一个下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烦请娘子不要见笑。”
谭香打开,是一套六个楠木制月饼模具。有童子献花,玉兔捣药,嫦娥奔月,巴掌大小,生趣盎然。
她高兴道:“多谢大娘,我正寻这个!偏你送来了。大娘知道我回来,才来坐坐么?”
“不是。前几天小姐出痧,病了几日。阁老因你在宫中忙碌,没告诉娘子。现小姐已退烧,只不能见风,日夜思念你。趁着今天你出宫,阁老命我来请娘子去家里看望小姐。”
谭香皱眉。儿童出痧原是可大可小的病。自己才是苏甜的娘。可如今女儿身边仅仅有个蔡姑老太,哪里贴心了?蔡述极专擅。他所谓的“忙”,比起苏甜的命来,孰轻孰重?她心里不快,总不好对着杨大娘发作。因此拢好头发道:“那我就去。三叔,雇个车来。”
杨大娘道:“我用府里车来,娘子坐了同去如何?娘子带不带小少爷?”
谭香说:“不带,免得他跟着发了痧。三嫂子,替我看好苏密,给他吃些好吃的。”
谭香和杨大娘一路去,经过唐王府。她不知宝翔已回京,因此只请赶车的暂停,递了张备好的名片。
她心中焦急,想快点见到苏甜。进了蔡府中,凡植株景色,一概没看进去,倒是报怨曲径徘徊,害她耽搁太久。
好不容易,挨到了座绣楼前。五六棵大槐树,半结果实,轻黄满地。
窗户俱为红毛国彩色玻璃。谭香猜不出哪间住着苏甜。听一个女孩喊道:“娘!”
谭香抬头,见一扇窗户里,苏甜垂着双寰,连连招手。
一眼看去,孩子瘦成个瓜子脸,白得毫无血色。
谭香心疼,挤出笑容,提裙上楼。
苏甜投入她怀中说:“我一直在看你何时来,想你走哪条路。”
谭香见她手拿着个玉石镶碧玺的红毛国望远镜。比起市面货色,自要珍贵许多。
谭香摸苏甜头,拉拉她手,嘘寒问暖,惟恐问不周详。
苏甜开心,有问有答,说:“弟弟想我么?我就怕你带他来,怕我过给弟弟。”
谭香搂住她道:“不提他。我喜欢你。不要他了。”
苏甜笑道:“我和他是孪生,命连在一起。妈妈不要他,我要他!”
她趁着丫鬟下楼,对谭香小声说:“妈妈,前些天我看到沈凝叔叔了。”
“呃?在哪看到的。”
“在这里。你瞧,我的望远镜可看见爹爹藏书楼。这几天出不去,我常常偷看。怕他们说我吹风去告诉姑奶奶,所以我躲在窗户后。大槐树有影子,我从前从楼那边看不清这里。我亲眼见沈叔叔走进去,过了好久才出来。我想,要不要问爹爹:沈叔叔怎么会来?但想来想去,我还是不要和爹爹说家外面事好。省得爹爹烦心。”
谭香心想:女儿懂事。不过那人精于算计,谈不谈都是烦心的。但以沈凝会来拜访蔡述,真算是稀奇的事。
谭香侧脸,见桌上盛的鲜果,均印着“福寿”等金字。
可孩子在屋里,仅一个红毛做的圆镜可打发无聊,实在可怜。
她叹气:“你气闷,从前跟我在家做木工,旁有你弟弟玩,晚上你爹回转,简直是神仙日子。只是比神仙穷些。世上没有永远朋友,也没永远的冤家。你爹,不,蔡述和沈凝自有公事办,小孩子家不问最好。”
苏甜微推开窗,拿着望远镜伸出去,忽说:“那高个儿来了。我知他是吏部里的官,会拍爹爹马屁,爹爹常见他。啊,爹爹在二楼,今天开窗……嘘,娘快来看。小心!”
谭香学着苏甜样子,猫在地上,从窗户缝隙里,隔着树看外头。
她原以为苏甜见风是雨,是臆想玩笑。谁知这望远镜着实厉害。那园中远景,一目了然。
藏书楼上,窗户大开。摆一盆瘦菊,陈文房四宝。
蔡述正低头书写,面上无风无晴,只是寻常。
即便穿着如文士的林康出现,蔡述也没停笔。
林康低头对蔡述说话,蔡述听着,袖手无言。
那林康取出袖中一张纸,铺设在蔡述面前。
蔡述俯首。那林康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覆盖于前面那张之上。
蔡述垂首良久,粲然一笑。他起身,举目望窗外,似正对绣楼方向。
谭香明知蔡述看不见自己,依然身子一抖。她赶紧放下望远镜,摸摸心口,想自己没窥视到甚么不该看的。树影摇动,窗户自己合上了。
“娘,你怎么了?”苏甜不明所以。
谭香说:“没什么。只无端心慌。八月十五快到了,娘要自己做月饼给你们吃。”
苏甜乐意,道:“那‘我爹’何时回家?不是爹爹,是问‘我爹’。”
谭香勾着苏甜肩膀,亲了她腮帮一口。
她心中茫然,嘴上却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