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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避忌

柳夏笑道:“我没听清楚,语气上像是好话呢。”

谭香呵呵说:“没听清楚还来告诉我。不知我正为他悬心着?”

柳夏说:“还有个消息报知你,你心里有个准备:几天之内,皇子要回蔡府,为了‘避忌’。”

“为啥避忌啊?”

柳夏一股脑喝了谭香给他冲的蜜水,用纤细手指理头发,说:“昨儿打雷,嫂子总知道吧?太庙打坏事可把万岁恼了,招钦天监人推算。钦天监的头儿在御前说:此是天灾,亦是预警。明年立春前若不避忌,于国家恐有不测。反正我听不来那些玄乎的,只记住一句‘龙行虚位’。帝京里统共那么几条龙。万岁和范公公商议着得把龙的位置换换,以避灾祸,横竖就是明年小半年。然后传了那蔡某人……蔡述说既然是避忌,建议宝宝暂回蔡家。蔡又说:万岁在宫外的潜邸修缮将毕,道家用品一应俱全,万岁可移驾其中继续清修。宜暂令东厂封锁那区域,再将宫墙凿开,营造夹城,潜邸与宫中连为一体。”

谭香掐指说:“呀,‘避忌’实在是麻烦。宝翔不也是条龙?他被紧闭在府里,岂不是……?”

柳夏笑得挺狡黠,说:“嫂子算到他,万岁哪会忘了他。他这次圈禁,像是被我们那熟人——沈凝参了一本。我可没资格去看奏折,还是今儿偷听到万岁和范公公说的。他们因沈凝向万岁保举过我,知我心向着沈。我以为沈凝看不惯宝翔,可是呢,沈凝在奏折里其实提到了一件事,连万岁都佩服他敢于说出来……”

谭香打开食盒,正要捡出炉的月饼给柳夏吃,听到这里,挑眉道:“噫,他说了什么?”

柳夏说:“沈凝说:万岁固然应惩戒锦衣卫,处罚唐王失职。但宝翔的父王老唐王并无大过失。既已经平反,为何还将骸骨抛在江南,不能陪葬先帝山陵?他此去祭陵,深感先帝死后那什么……对了,是‘天枝萧条’。”

谭香吓了一跳,慌忙中把月饼搁桌上:“爹啊,沈大哥这个都说?不过,他说得没错吧。”

柳夏轻锤她胳膊,示意不要再讲。

谭香捧起裙子上月饼:“弄脏了,给你换一个。”

柳夏忙道:“不用不用,可以吃。反正万岁和范公公这么议论,万岁说:此事朕早想办,亏沈凝提醒。宝翔可去杭州把灵柩护送回京,重新安葬。但他已引起物议。再出京应由东厂护送,且找个忠忱大臣陪同,以免再生事端。之后如何——我没听见了。嫂子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回去啦!”

谭香点头,目送着他出去。她在灯下尝了尝月饼,自觉得味美。再想起柳夏所提的“避忌”,认定是真事儿,兀自感叹。

她将给孩子们吃的,及给宫人们吃的饼分成两处,单留出一盒食盒盖上刻着月下双蝶影的。想可惜他夫妻是凡间种子,非“龙”非“凤”。哪怕老天再变幻,钦天监再怎么算,他们都轮不上挪动的。

自从东宫出事之后,葛大娘便犯了心悸之症。每日吃了人参汤,面目浮肿未退。因此谭香晚上请她别处安置,自己睡到葛大娘炕上,以便看顾宝宝。这一夜,谭香再未独享月饼。她将那月下双蝶盒搬到枕旁,浮想联翩。正要睡不睡之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赶紧从炕上起来,远处的太监宫女都匍匐在地。昏暗一盏宫灯,提灯的老者正是范忠。一个着道士衣的人,拽着灯影健步而来,不是皇帝是哪个?

谭香想,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儿么?她忙着下跪。皇帝经过她身边,轻声道:“平身吧。”

谭香不敢马上起来,长跪着看皇帝走到了宝宝的窗前,才跟了过去。

皇帝俯身端详熟睡中的宝宝,仿佛陷入了沉思。

谭香望了眼范忠。范忠垂着眼皮,始终没有看这里。

此时,皇帝低声对谭香说:“这孩子生得清奇。既不似朕,也不像蔡家人。他襁褓失恃(shi),朕亦未尝训育。然他天然一副无愁之样,不知是否他之福气。”

谭香说:“身为太子,自然是有福之人。”

皇帝一哂,道:“有没有福,看自己造化,旁人帮不了太多。朕许久未见他,夜来突然思念。想来骨肉相连,非外力可淡。”

谭香这才发现,皇帝的鼻尖出汗,似有乏力。

她将皇帝延请到桌椅旁歇歇。皇帝掏出帕子抹去汗水,眼光落在那个食盒上,道:“谭香睡觉还要吃夜宵,难怪不苗条。”

谭香道:“回万岁,这是月饼,我请了高老爷,不,高公公来指点的。”

皇帝道:“他一定不肯白来,你答应了他什么?”

谭香从炕边扒拉那旧蝈蝈大笼子,道:“答应他做这个。”

皇帝笑了说:“没想到朕当年做的笼子,高老儿用到今天。这物件看似简单,做好了不易。你枕边那食盒,岂不是做月饼时堵物思人,念着你丈夫?朕是极知团圆夜不得团圆之辛苦的。东厂有事要下江南,朕让他们替你捎了此物?此去水路几十站,常人得走两个月,东厂快船日夜不停,行程短了一半还多。虽是过了中秋不好食了,想必苏韧会心满意足。过几日,宝宝暂回蔡府,你呢,自然回你自己家去。”

谭香在暗灯下与皇帝对面絮语,见皇帝亲切,一时胆大,居然说出了真心话:“万岁,若是太子要‘避忌’,在蔡府自有人照应。那我离开几个月成不?比起捎上物件,我娘儿俩去会亲岂不更好?妾身斗胆,望万岁成全!”

皇帝未曾开口,范忠已道:“娘子无见识,胡说!何来‘避忌’?至尊驾前,务必慎言。”

皇帝伸出一手,止住范忠,说:“无妨。宫里消息跑得块。过几日人人都会说‘避忌’。不错,因天象卜辞,太子乃至亲王理应避忌。但朕呢,‘忌’倒是有的,‘避’则无处可避。有人让朕去潜邸,可那是甚么好去处?朕当年若想当皇帝……不会在潜邸过了那么些年。后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朕还是老实呆在乾清宫,看这天象闹到几时,应到谁人头上吧。你才说去南京……盒子经得起颠簸风浪,人却经不得,更不要说小孩子家了。既然你那么想去一趟,朕不拦着。你一个人带几个仆役买舟南下去罢。你将儿子寄养在京,万不可蹉跎了学业。”

谭香咬了唇,才说:“万岁,我只一个儿子,怎放心给别人养?”

皇帝起身,道:“孩子放哪不是养?宫中子女鲜少由亲身父母养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没听过?”

谭香还要说,范忠凑近她道:“娘子,莫吵醒皇子。你考虑两天,再做决断。”

谭香看懂范忠手势,只得跪送皇帝。

她想了半夜,皇命不可违。她既思念苏韧,又舍不得苏密。如此两难,含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委屈,连睡着都是不甘心的。

到了天亮,谭香和葛大娘说昨夜万岁来探视宝宝,提到要搬移之事。

葛大娘听说回蔡府,释然道:“阿弥陀佛,好歹能到府里去。望菩萨保佑我趁机把病养好。不瞒你,我是心病——在这儿怕的。”

谭香勉强笑道:“唔,大娘该好好调治。你把细软收拾了,届时好走得了。”

葛大娘拉了她手道:“我是该收拾收拾。不过府里应有尽有。主人是个强人,哪个敢半点不服?”

果然,次日圣旨宣下,道是东宫年久失修,须加修缮。宝宝移居外家,太子礼仪不废。蔡府派车轿把人接走。谭香带着苏密,直接去了沈凝的府里。

谭香考虑停当,让沈娘子陆氏来照管苏密——是最合适的安排。况且沈凝每次去宝宝那儿授课,正可带着苏密。真可谓两全其美。

路上,她买了一本新出的“行路天下掌中宝’,随意翻看,心中按捺不住激动之情。

他们到了沈家,通报进去,便有仆妇们抬着两顶肩舆来接。谭香左顾右看,觉得沈府自从沈老爷离开后,少些大富大贵的谱儿,多了几分清华之气。

陆氏在“菰(gu)芦秋色”院门口迎候。她罩了件织银鹤纹比甲,在秋风中风致楚楚。

她和谭香彼此见了礼。谭香送上一盒自制月饼并一只花梨木匣子。陆氏回赠苏密一对金魁星,给谭香两匹蜀锦。

陆氏携手谭香进去。只见几个媳妇拿着银质喷嘴壶浇花。那圃里开着的,是三三两两的□□。

谭香笑道:“少奶奶,我知你喜欢素净。但这些黄朵看着单薄,好不好养?”

陆氏微笑:“这是古书上说‘真菊’。比起外头重瓣多色的,妾身还是喜欢这‘九华’。现还不是时节。再过一个月,满圃金花,清香萦园。”

她那俏丽的大丫鬟插嘴:“我们奶奶闺字‘白华’,正应了这花儿。”

谭香使劲闻了闻,没觉出怎么香。这时,廊上那只五彩鹦鹉扑腾翅膀,叫道“相公平安,奶奶保重”。

苏密说:“嗳,我记得这鸟从前不这么叫的?”

那大丫鬟过来,从青玉碗里舀出一勺粳(jing)米,喂了鹦鹉吃,道:“这油嘴学话最快。今早上听了爷和奶奶说,便叫上了。”

陆氏吩咐大丫鬟领苏密,自己陪谭香坐下说:“嫂子来得不巧,相公恰好去了杨掌院家,众人为他饯行摆了宴席。”

“践行?他要走?”谭香惊得嘴都合不拢。

陆氏说:“昨儿圣旨下来,让相公为特使,东厂护送 ,明日会同唐王宝翔,共去浙江为老唐王移灵。此事已轰动九城,履霜社自然要为相公送别。妾以为相公之官位资历,尚轮不到他去。但恐怕是此事因为他发起,万岁才要肯定他忠贞直言的义举。虽来回得走好久,但是一桩功德,相公极愿意,妾自然赞成。”

那大丫鬟抢白道:“那是个苦差。人家爹死了,让咱们爷陪着。爷身子骨弱,天气变凉……唯一指望是皇上看重爷,回来给爷升官。”

陆氏道:“偏她多嘴。相公在京里呕心沥血,不如去江南散个心。况且我家里大管家都跟了去。那老爷子处事周到,必是能照顾好的。”

谭香一肚子话无从讲,奇怪这所谓“避忌”,反而能把南辕北辙的人拢到了一块。

她只能说:“杭州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人帮衬,沈大哥错不了。况且唐王宝……是个义气人,一定会感恩戴德。”

陆氏抿嘴,向谭香敬茶道:“朝中为臣,化干戈为玉帛,乃是上策。虽他和管家去了,妾忙些……是自家甘愿。”

话音刚落,陆氏陡然蹙眉,用手按了按比甲的中心。谭香站起来,讶然道:“你不舒服么?”

那大丫鬟忙过来,陆氏摆手道:“不妨事。”

谭香眸子转动:“……你是害喜了?”

大丫鬟说:“尚未请过太医,这几日奶奶时有不爽。我让她告诉爷,赶紧请太医来,她非要等爷走了再说。”

陆氏脸泛红:“还未有个准,何必惊动大家?”

大丫鬟锤了她肩,说:“明儿爷走了,无论如何得请大夫看。不然舅老爷和家老太太到了,我没法交代。”

谭香问:“你们家老太太不是在家么?”

陆氏喝了茶,胃中稍微平复,柔声说:“她说得是我娘家人。我哥是蔡文献公门生,丁忧过后,一直没有能补上合适官职,所以这几年和老娘乡居。不久前得了风声,他要上京活动个位置,所以定了月底入京。带上我娘嫂子孩儿还有我姨娘们庶出的弟妹,为了给他们安顿好,我少不得早劳心些。”

谭香一想,那人家是真忙。自己身子轻人口少的,怎么向人身子重家口多的托付?何况沈凝要离京了。苏密常须去蔡府上下学,又如何再麻烦人家?

如此一来,谭香算盘落了空。她心事重重,抱着苏密回了家。

谁知三嫂正等在门口,回禀说:“太太,我男人同船老大见面商议买舟事宜去了。”

谭香纳闷说:“见鬼,我没告诉你们我有这打算啊?”

三嫂说:“蔡府女管家杨大娘刚来过,说太太大约是要奉旨南下与老爷见面。他们替咱们找好可靠的船家,送了旅途所需什物,还备好少爷寄养在府里的房间。此事告诉了府里的姑娘,姑娘听说少爷去同她作伴,欢喜不尽。”

谭香心中本来憋着股恶气,到此发作,冷笑道:“嗯,他们真是大贤大能,未卜先知啊。”

她转念一想,如今需要人照管苏密,且不能耽误孩子读书。仿佛蔡府里是算准了,她就得走他们这条路。

可若把苏密放进蔡府,自己能放心?已进去了一个女孩,再送进去一个男孩?若自己见到了苏韧,说孩子都在蔡家,苏韧和自己就安心花好月圆了?

她一时踌躇,想要上次蔡府,探探杨大娘甚至蔡述本人的口气。可车到了蔡府那条胡同口,谭香终究改了主意。

她自觉:以自己的斤两,尚不足以掂量蔡述。自家的事情,岂容他人左右?而真要大家放心,本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忍面对。

她让赶车的转去紫禁城,横下心,将那本掌中宝丢入了护城河。

她请求进宫,自然够格。她再去东宫,打点了自己和苏密的东西。再到乾清宫,她只求见范忠。

范忠见到她,仿佛出乎意外。谭香奉上那个蝶影的月饼盒子,坚定说:“范公公,我想妥啦。我留在帝京——尽我的本分。这盒东西托你们代送我相公。”

范忠只给了一句话:“你这就对了!”

谭香心中凄楚,疑惑怎么就对了?为了孩子抛开男人,为了皇家不顾小家?她眼眶里含泪,经过西暖阁,恰走到看门的高老爷面前。

高老爷说:“蝈蝈等着你过冬啊……”

谭香忍住泪答应说:“好。”

高老爷看她站在原地,缓缓道:“那天我没让你去看火候。火热到几分,不是随你心意来,得看着灶神爷心意。他多早晚想让你知道,你便会明白啦。”

谭香点头,快步出了紫禁城。

金梧桐冷,红蓼花寒,肃杀秋风里,从北到南,天下人都过了中秋佳节。

及到重阳节都过了。忽有一天,东厂的人找到了苏韧。

东厂来人四五十岁,未知品阶,黑衣黑帽,神情肃穆。他交给苏韧那个月饼盒,说是尊夫人托与,奉旨送来南京。

苏韧打开食盒,食盒内有四格,仅有一只月饼。另外三格,一格装着只金纸鹤,上面印着‘甜’字章。一格装着张粗略临摹的花鸟图,写了苏密两个字。

最后一格内是张竹片,上面写着拙朴如学童的字,竟是一首直白如初学的诗。

“无日不思君,

最是月圆时。

吾是千年草,

郎是万年松。

可怜生两地,

蝴蝶送相思。”

“蝴蝶”的“蝶”字笔画不对,好在可认出来。苏韧瞬间莞尔。他认得谭香笔迹,想能做出这诗,阿香是费了洪荒之力。

他回忆中秋夜自己是如何消磨?只记得当日下雨,蜡烛心长焰短。他写了一堆公文,到半夜醒来,帐中半晦半明。

这些日子,安庆府已另派了知府。在南京的他,已知蔡述得势,廖严代掌锦衣卫。知道太子暂回蔡府,也知沈凝提议御弟改葬,同宝翔去浙省迁徙遗骨……

而苏韧心中,还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消息。谭香这一礼物,当然使他欣慰。

他留心帘后东厂那人还站着,便恭敬问道:“阁下尚有何教训?”

那人说:“万岁口谕:待您看完了家书,再请您接旨。”

苏韧一惊,整肃衣冠,跪下领旨。

那人取出一轴彩绫,交给苏韧道:“万岁有口谕:苏韧自己看。”

“臣苏韧接旨。”

苏韧双手接过,沉着地展开,那是一卷织有祥云升龙的圣旨,他默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政之艰,非贤勿乂(yi),赏罚之威,利出于己……应天府尹苏韧,器识淹通,风鉴明秀……今贼灭乱平,民心安定……外有直臣举荐,内有贤妻襄助……宜调任回朝,参佐中枢……着苏韧速结府内庶务,于正月赶赴阙下……钦此!”

苏韧的手有丝颤抖。他再看了一遍,明白理解得不差,才磕头道:“臣谢万岁天恩。”

旨意上说正月里陛见……意味着明年他即可在京任职?然一个人动,关乎着一群人的命运。自己能被皇帝想起来,除了谭香,“直臣”是谁?沈凝……还是另有其人?苏韧在欣喜之余,不免忐忑。一切来得太快也太顺利。从苏韧心底,似预感到些微的不祥。

南京的秋光似外莹澈,给苏韧官服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感念谭香的心意,略觉温暖。眼见那新的光芒盖过了阴影,他终于压下心头的疑惑。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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