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回忆苏韧那浅笑柔声,居然可成这一大功,不禁羡慕。他去了安庆卫的火器,好比虎口拔了牙。
虽不是情愿,但苏韧将自己送到军中,正是最稳妥之法。自己该干正事了。
他囫囵吃了水师厨子精心预备下的餐点,即刻洗漱。小飞携带金冠龙袍玉带,一番整饬,宝翔俨然变回了天之骄子,富贵袭人。
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大军在安庆江面外,摆好阵形。倪彪过了舰桥,来到诸葛提督的主船之上。
其实,他二人半夜已瞻仰过昏睡未醒的宝翔,目下算是开战前的正式拜见。
一把锦衣卫撑起的华盖宝伞下,宝翔分开两腿,靠坐在太师椅上,手摇一把红面扇子,容光焕发。
二人跪拜后,向钦差王爷请示进攻机宜。
宝翔把那扇子摇得和红蝴蝶追火苗一般,哈哈道:“甚好甚好……你们……非常的好!放心大胆,本王替你们撑腰。苏知府呢……怎么不来向本王问安?”
倪彪看了看诸葛提督,提督会意,道:“殿下,苏知府初入安庆时大船中弹,他伤到了。昨夜安庆卫大爆炸,他受了震,伤势变重,现正在后边由军医调治。他毕竟是文官,身子骨瞧着便是弱的,下官等劝他不必勉强到前,因此他未能来驾前伺候。”
宝翔心说:那人不是弱,是扮猪吃虎。苏韧懂得“见好就收”,并不班门弄斧,主动退居次席,由人去建功。因此二大将才对他毫无芥蒂。
这时有人来报:“大人,安庆城尽数挂上素白旗帜,城内对我军先锋喊话,雪片似分发帖子,说我军中唐王是假,真的已被谋杀,停灵城中。”
倪彪和诸葛提督听了,全看向宝翔:“殿下,这……?”
宝翔明白他们早有预备,但自己这真王浮出了水,老将们询问,是体谅他的面子。
因此他将扇子一挥,道:“这不是咒本王么?赖俊鹏挟持安庆守军,以假乱真,罪无可赦。你们去找几十个传令兵来,对城内喊话,说:‘赖俊鹏,王爷正在我军中,说:你姥姥叫你家去吃凉糕’,他听了自然知道。事不宜迟,天黑前务必攻入城内!”
二将不敢出差池,果然找了传令兵去呐喊。据说,城内的喊话声渐渐放低。
这时,诸葛提督的宝船上,亮出一面面阅兵时特制的“唐”字旗帜,左右两船,各有五十名鼓手,齐齐擂鼓,一时间沸反盈天,连长江浪声都压了下去。飘飘军旗动,日照龙袍金,中有红色牙旗一摇,几门长毛国购置火炮,同向城西轰去。那声音排山倒海,威势无可抵挡。
如此几番攻击,城郭内外,升起滚滚黑烟。不过片刻,那江还是江,那山还是山,可好端端的城池里起了无数种声音,那鬼哭狼嚎,无论多么苦痛惊惶噪杂,到了宝翔跟前,都随风散掉了,空中只余几缕黑烟,像是被打散的魂灵。
前方不断进攻,主船往前推进,不时有残肢断旗顺水飘到主船近旁。
炮声隆隆,宝翔放下扇子,自言自语:“作孽!”
打倒午后,如预料之中,薄弱的城西门被攻破。诸葛提督正要下令联合登岸,却有人来报,城内锦衣卫内讧,赖俊鹏仅占有小半城。
余下的锦衣卫听闻唐王在水师之中,派一位千户来求见王爷,希望戴罪立功,引兵入城。
宝翔欣然接见那个冒死见他的千户。唐王画像,素日里在锦衣卫中招贴。此时一见唐王本人,再说上几句话,那千户怎不信服。
因此凭着唐王之威,大军顺利入城。而赖俊鹏那小半城,在里外夹击之下,黄昏时便土崩瓦解。
众人缴械投降,单是赖俊鹏失踪了。
倪彪等大喜,令即刻请苏韧来接管安庆府。他们又派出人马,欲截停所有将要往海上去的大船。
宝翔趁着忙乱,借机从诸葛的主船中下来,带来百余卫士,和一班兄弟,停在城外山旁。
他环顾四周,入眼斜阳如血,江水浑浊。宝翔想到赖俊鹏当年,对自己侍奉殷勤。切磋武艺之余,总说最爱吃姥姥的凉糕。还好老人家早就升仙,不用被株连。然而赖为何如此异常,好比中了邪一般,如能俘虏他,自己真该和他好好对话一番才是。
他正在琢磨,有人来报,说是捉着几个知晓赖俊鹏下落的军官。宝翔忙令手下提来。那几个异口同声,均说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受伤的赖俊鹏带着一个孩子,坐条小船逃入江岸边的一座小山。而安庆的这座小山,正是宝翔等泊船对面。
宝翔拧着剑眉,举目望那小山。山小小一座,大约高不到三十丈。四周环水,草木丰茂,山顶似建有庭阁。
宝翔再叫其中一个军官过来,问:“是个何等样貌的孩子?”
那个军官匍匐在地,战战兢兢说:“乱兵之中,没看仔细。是个十岁左右男孩——平日没见过,生得瘦瘦,不算白净。”
宝翔“哈哈”一声,转过身去,他就猜是小常,不知道“叶先生”是否同在。
此等契机,自己不知道便罢了,可如今正对小山,按他的性子,怎能轻易放手?
他再一抬头,小飞扯他腰带,恳求道:“老大,咱不能去。应速将消息告知诸位大人,另派兵围住小山,捉拿祸首赖某人!”
宝翔笑两声:“你这话是不是苏韧关照你的?”
小飞眼瞟向空处,说:“没错!但苏大人说得极是:安庆锦衣卫之反,王爷的干系脱得愈清愈好。我虽然年少经历浅……但为了殿下之安危,属下不得不冒死谏止!王爷请三思……”
宝翔不以为然。
这孩子才跟了苏韧几天……现在居然和自己论起身份来……
他轻掰开小飞手,道:“既然我是殿下,你是属下。那还说什么,叫上众人,跟本王走!”
小飞无奈,一行人顺着石阶爬上小山。虽众人步步小心,但沿途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等爬到山顶,见一小石碑,上书“天妃宫”三字。
这时天光暗,宫中升起灯火。众人屏息,只等宝翔下令。
又有一队人追上山来,原来是倪彪得知此事,急派周千户带着精锐三百,上山前来援助。
周千户道:“下官边上山边搜寻,他只能藏在祠中。我问了当地人,这天妃宫极小,只有三名管事道姑,没有男人。”
正说着,有一名年轻道姑从宫里奔出来,战栗道:“各位……有唐王爷?”
“王爷在此。”
那道姑跪倒抽噎道:“殿下慈悲,救救我师傅们。贫道师傅被关在殿中。有一个大个子宽脸庞的军爷坐在天妃殿上,说定要王爷进去相见。否则,他就杀了师傅们,烧了天妃宫给他陪葬。”
宝翔问她:“你是否见到一个孩子?”
道姑摇头:“贫道只见他一人独坐,身上有血。”
“殿下,不能去!”不仅小飞,众人皆不赞成宝翔进入,连周千户也再三劝说。
可宝翔决心已下,只命众人守在正殿天井外那道门,他独自进去见赖俊鹏。
他踩着细石子,喳喳有声。到了台阶前,见两个老道姑已陈尸门槛内外,血水湿漉漉一片。
宝翔跨过门槛,对着蒲团上的大个子道:“老赖,我来了。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只为了见我吧?”
赖俊鹏喝着酒道:“王爷高明啊。不到二十四时辰,你们就入了安庆。有此英才,天下都该属于你们。但那几条宝船,你们不一定能追到。”
“为何?”
宝翔发现,赖俊鹏脸色发黄,眼珠上像是蒙了一层膜。
赖俊鹏发笑,没有回答。
宝翔肃然说:“老赖,安庆锦衣卫谋反,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我待你不薄……为何你要置我与险地?”
赖俊鹏朗声大笑,转笑为哭,像是狼嚎:“王爷待我不薄吗,为何让我到南边十年?”
宝翔坦言道:“因为金五哥怀疑你。但我若要除去你不容易?会让你统领这一要地?小飞我始终养在身边,没有一丝隔阂。”
赖俊鹏听到“小飞”,挣扎似要站起,又道:“我和他没认得过。”
宝翔低声道:“老赖,有句话,他是不是你的……”
赖俊鹏又笑,笑得喘不上气,以气声说:“王爷莫问,这娃和我命中无缘。金文文没有怀疑错。但我不算背叛王爷,在我跟着王爷之前,我已经发誓效忠另一个人。王爷是人,那个人是神。此次江南事变,实是试探王爷。但那张网太大。王爷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脱的。王爷,若你不怕,就近前来,我告诉你真相……也算报答养育小飞的恩情了……”
宝翔揣度着,终于俯身。那一瞬间,赖俊鹏抓住了宝翔腰间的匕首,忽然凄厉高喊道:“老大,我死而无悔,给你报恩了!”
宝翔飞身凌空,往下一抓。只是抓住了半个刀柄,赖俊鹏将身子往前狠命一扑。
短剑穿心,赖俊鹏当即毙命。
外间众人闻声冲入,恰见到宝翔将匕首往外拔。
周千户惊愕道:“殿下杀了他?……自然,他……他是死有余辜……”
殿中静谧。宝翔百口莫辩,丢下匕首,默不作声。
小飞静静到赖俊鹏尸体前蹲下,替他合上眼。
这时,从天妃香座帷幔里爬出来一个民间装束的男孩。那男孩正如描述的,十岁左右,面皮黝黑,却不是小常。
众人将他抓住,劈头盖脸的盘问。
那小孩脱下帽子,却是个小和尚。
他指着自己耳朵,摇头,又指着自己嘴巴,发出“啊啊”的哑声。
原来是个天聋地哑的小沙弥,被弄来引宝翔上山入彀的。
宝翔抛下众人,迈步到殿后。
夜间的长江,川流不息,令他百感交集。
不知何故,他蓦然想起那个曹掌柜所引的两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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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的深夜,刚下过一场雨。
莲塘里红衣褪尽,残叶沁凉。北地比起江南,总是先知秋意。
一阵西风吹来,玉楼深处,水晶帘动。
灯下有人独坐,手持白绢,细细擦拭胡琴。
帘外的人跪了许久,不敢出声。
半晌,那人轻轻放下琴弓:“如何,结束了么?”
“是,阁老。”
蔡述听了许久,默然转身,锁好了胡琴。
帘外的人,悄无声息退下。
落花声中,蔡述铺陈纸笔,聚精会神写起了一份奏折。
与此同时,东宫中的谭香在惊雷声中醒来了。
(本章完毕。欲知后事,请看下章。)
作者有话要说: 快过春节了!想起本文在上一个牛年开始的。希望在这个牛年能顺利结局吧。
(1)酉时:又名日入,日沉,即太阳落山之时。(17时至19时)
(2)明代的蚊香:通常以浮萍,艾草阴干混雄黄等制成。江南一带,还有纸中裹龟甲的新式蚊香,可以点燃。
(3)凉糕:明代指的是糯米饭加上芝麻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