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用手背擦了嘴唇,道:“老大,且说我和大人商量好先瞒住你,一径往安庆卫去了。除了我便是船夫,一路没得闲话。到了安庆卫,我他吊桥上喊话,道我是赖指挥的故交。我寻思多年不见,他未必认得我,谁知城门不久便开,赖俊鹏自己骑马出迎。他那好一番寒暄,又叹息我的手坏了。我只说:不碍事。江湖上身不由己,俺们见个教训罢了。我冷眼旁观,卫内守备森严。到了内厅,只剩我和他,我看他神色奇怪,像是云游天外,才问他:魏哥究竟为何要仓促起事,教俺们在安庆府的兄弟好生为难。他说不晓得我跟在南边。阴差阳错,如今木已成舟,他自有他的道理。他又问我:之前与王爷失散时候我在哪?我说:在苏大人那里。他问我苏大人是何等样人。我只得说:他是个不肥不瘦,不赶不慢的人,进可为官退可为民,只喜欢钝刀子割肉——与我们这般爽直兄弟相与不来。本来文武两途,各有各好处。大人,你莫怪我……”
苏韧微笑摇头,大白哈哈了两声。
“我趁机上呈大人的书信,说形势所逼,我只得来当信使。他看了眉毛一跳,脸色怏怏。这时我告诉他:实有一件放不下。既闻事变是因王爷在此,许是情有可原,能否容我去拜见王爷。不管甚么情况,我的来意更是为了见到王爷。他想了一想,教我跟随他往内堂里去。那内堂像是个匣子,一层套着一层,坡道和徐爷爷他们那古墓似的——老大,你不在时,大人已因缘见了他们两老。虽则天气闷热,那下面倒是清凉世界。我再一瞧,布局竟是和咱们在京锦衣卫衙门那存冰块的地窖差不多。我寻思来去,担心说错了话,横竖等他先开口……”
“这时,他打开一道铁门,里面是张床榻。他对我道:小飞,那就是王爷。我嘴唇发干,甚么都说不出来,鬼使神差般往前走……”
小飞咽了口唾沫:“那上边躺了个人,身量与王爷十分相像,反正连我也看不出不同。我再往前看,那个人的帽子下面,居然是空空如也——没有个脑袋的。我退了一步,他道:莫怕,你再看呐。我再往前走,床头嵌入个水晶函,里头用冰块盛着个人头,就是老大的人头。”
苏韧深吸口气,宝翔轻撸了自己的脖子。
“我从没想过这般阵仗,往后一个踉跄。我扶着头,闭着眼,心中万般狐疑,想该是如何应对。若不是大人事先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得透漏王爷的踪迹,我恨不得说出真相,当场揭穿他的鬼把戏。但我又想,既然他已失心疯了,我如何能回去才是正经。我端详人头,果真是仿佛。我装作不敢相信之模样。问:老大……他……他死了……他如何能到安庆?他道:这是机密。王爷微服私访时,被人误杀。有人送来这具尸体。”
“他又说:暂不发丧,是要对付倪彪他们。我装作比了比脚的大小,又再三俯视那个人头,哎呦,实话那眉眼与老大□□分相似,不知他们从何变出来。我跪在地上,再三叩首,还抚着那冰凉的双脚,只当是演戏了。至此,我按照大人关照话和他讲了,一定要回。他看我很久,出乎我预料,他倒愿意让我离开,但要我同他吃些酒菜。我推辞不了,只得奉陪。他问我为何无泪,我讲找不到老大时,一切噩耗都想过了,泪也早干了。他问我为何对吃喝无心,我说:毕竟是老大养大的,如今食不甘味,只想逃开这世间静静。他再说:安庆府内有一匹好马,他本想养大了,将来托人再来京送给我。既然我来了,便去马厩把马带走……马厩在此地上方,只要沿着梯子上去便是。我心里不乐意,可只能爬梯子,进了马厩。谁知我刚爬上梯子,背后的大门即关闭了,黑漆漆的瞧不见光。我在黑暗中摸索,哪里有马呢?我闷热至极,挣扎不得,渐渐想不起任何事情,只想连自己的皮都扒下,逍遥升天。这时,在铁门那边,我隐约听到他的话音,像与人争执。我捶着铁门,声嘶力竭:赖大哥,放我出去!我喊完,虚脱在地人事不知。再醒来,我的头面都是水,他自己把我送到了安庆卫外河边舟上。我也不问他,刚才是不是想作了我,只扯着他道:赖大哥,可否从长计议,苏大人的信中说了什么?
他道:无可挽回,你这娃娃懂不了。回去后别来了,安庆将成人间地狱……”
小飞讲完,垂下头。不晓得是他太累了,还是依然沉浸在光怪陆离的回忆之中。
宝翔瞪着眼望天半晌,回想了自己和赖某人交往的一些久远往事。弄个死的冒充他,不是那个人能做出来的局。
安庆府起浪,绝对翻不了天。
但为了几条宝船……幕后人本不应兴师动众。
他终于揉揉小飞发髻,叹息说:“啧,老赖他不算自己人了。有人赶在咱们之前到了安庆。苏韧,你信中到底卖了什么关子?”
苏韧本在沉思,这时才恍若初醒,答非所问道:“装神弄鬼,终是要见真刀真枪的。不必纠缠表象诡谲,只求个朝廷满意的结果吧。”
宝翔还要讲话,却察觉船慢速前行,已在返航。
“大人,你这是……”
苏韧一笑:“先退一步,以防安庆方窥伺。小飞你面色不好。大病初愈又死里逃生……哎,先躺一觉吧。凡事有我和你老大!”
小飞本不多嘴,奉命退下。
宝翔翻看安庆工事图,问苏韧道:“既然对安庆来说,我已丢了性命。那明早大军去围攻安庆,他们必定要发丧吊孝,传贴四方的喽?不知道你有何高见?其实小飞没说错,哈哈,你喜钝刀子割肉……”
苏韧缓缓说:“他们可以说,我们也可以说。别的倒也罢了。出战之前,‘人言’实在不能落了下风。你再等等,我尚有一层铺垫。”
话音刚落,江齐来报,有客到了。宝翔放下帘子,侧坐在帐中,佯装一个整理文牍的侍从。
苏韧见了来人,笑道:“曹掌柜,果然有长江的地方,便有你们‘长江水’的青鸟。”
曹掌柜说:“哪里哪里,大人高看在下了。在下虽有心逐浪,实用了年轻后生来捉刀——下笔快嘛!在下方到永平,听得大人召唤,不敢耽误,即刻来了。”
苏韧苦笑:“本官不辞辛苦,原为求得百姓安生,哪知平地起惊雷,安庆反了,偏要倒打一耙,岂不是人心险恶……?”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大人不必忧心,‘长江水’自然是为大人主持公道的。不过,倒不是在下谦逊,江南三张小报,除了《增广》那家过于阳春白雪。《桃源》那张三文钱小报的八卦,恰是百姓们心头所好。所以,‘铜头须戴铁帽子’,除了‘长江水’义正言辞指责安庆,维护大人和倪领军等。在下亦可为大人疏通《桃源》的主笔,把那姓赖的名声先踩下去。”
苏韧笑道:“如此有劳。人倒是你两家水火不容,哪知你们报界的都是以大局为重且彼此通气的呢?”
曹掌柜说:“哎,我家报是茶余饭后读,他那报如厕枕上读。高低自有公论。然井水不犯河水。同业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留下一线,为日后好相逢!”
苏韧赞赏不已,令江齐奉上润笔小礼。原来是副琥珀框水晶眼镜。
苏韧言道,此是破溧水后,他惦记着对掌柜的旧诺而罗致的。曹掌柜自然受用,十分得意。
宝翔旁听至此,佩服苏韧行事有他自己那套。那些执笔的人,真得罪不了。怨不得金文文不顾“同行相嫉”,多留心联络打点。
可京城里有位当权的人,亦不知出于何原因,不耐烦这些先生。
殊不知人家现在不敢发作,却点点滴滴都记住了,将来有一天,堵不住悠悠众口,还不是彻底楼塌了。
当然,眼下还是自己的危机来得重些。
作为钦差,擅离职守,生死不明,本与钱塘帮有攀扯,如今眼看自己提拔的人打着自己幌子……
宝翔混在船队里是个秘密,本不好显眼,因此白天没有再出舱。
苏韧倒是出去了,不知道在忙什么。
宝翔想帮着苏韧筹划筹划,哪知真坐下来,倦意排山倒海而来,抵挡不住。
他解毒后体虚,经历了太多。到下午他连着腹泻,离不了恭桶,肚子一直闹到天擦黑才平息。
小飞和两个京里来的兄弟轮流陪侍。宝翔焦急之中,只能听他们的只言片语。
他听说苏韧又见了一个当地的小伙叫小六的。随后,苏韧召来了随行的几个军头。还有几拨探子回报了些附近的消息。
然而宝翔的人都是管中窥豹,哪能摸出苏韧脉络?
一直到酉时(1),宝翔睡着。因为舱内气味不好闻,小飞将觅来的两包蚊香都燃着了。
哪知那玩意气味厉害,倒把宝翔熏醒了。他侧耳,闻得苏韧和小飞在走廊里叙话。苏韧语声一贯温柔和悦,犹如四月细雨,令人安然。
宝翔懒懒躺着,把事情细品了遍。再过了会,苏韧独自走进来,瞧了瞧宝翔。他点了一灯,把手上两张纸稿于宝翔看了。
宝翔一瞅,正是明日的《长江水》及《桃源》的底稿。长江水的劲头很足,洋洋数千字,均是批安庆卫乘火打劫无故叛国的。倒是《桃源》,以某位知情人的口吻,揭露此君所知赖俊鹏的为人。文中介绍:赖某人在京城气死原配,另结新欢,弃养高堂,在安庆他挥金如土,欺男霸女,残虐幼童……看了《长江水》,赖俊鹏不过是个不忠不义的。而看完了《桃源》,赖俊鹏简直是个活该凌迟处死,遗臭万年的恶徒。
宝翔忍不住道:“这一招高。须知唾沫可以淹死人。百姓们不懂多少杀来反去的。倒是这些八卦,众口相传,民愤滔天啊。尽管大都是胡扯……哈哈,若不是我认得他,也想出头杀了他,他跳入长江都洗不清了。等安庆檄文传出四方,真是迟了,谁肯站到他那边……”
苏韧幽幽道:“才刚,我手下在永平征用了一家瓶子作坊和一家风筝店。黎明前,就有一千个小瓶子,几百只风筝,装着小报进入长江。光靠唾沫,人只会臭,不可能死。若要旗开得胜,必须出一险棋。他只道文官做不了主,攻势会到明天……”
宝翔环顾四周,靠近了苏韧道:“难道,你今夜就想除去火器库?”
“不错。”苏韧点头。
“但他们怎会想不到严加防守?”
苏韧再点头:“既然那段堤坝溃不得,他们自然严于防范。不过你可知道,此刻开始,便不断会有民间船那段堤坝骚扰。去的人异口同声,都说江湾的小刘在此处找到了金子。去得人多了,直闹到深夜,城中人忙于守卫驱赶,一定会疲于应付。而我,则会派三十名军中勇士……”
宝翔揪住苏韧袖子,焦急说:“不行。你若要炸掉堤坝,附近庶民遭殃了,江南人口稠密,至少得淹死上万!”
苏韧笑道:“你说对了。可炸堤伤人伤己,我另有安排……”他没说下去。
宝翔心想:说半句留半句,岂不是钝刀子割肉的人么?
他也不追问,道:“赖某仓促反叛,若不是以唐王猝死,倪彪等挟假王爷打算嫁祸安庆卫,恐怕难以服众。你给赖的那封信,是不是说你在城内有接应,劝说他早点投降?”
苏韧正色:“大白,你好像开窍了,料事如神。昨夜真的有人从安庆来见了我们……并非什么要人,可是谁说得清楚……。”
“他要是信,今夜许会离开卫所,到城内去布置。便于咱们得手。可他要是不信……如何办?”
苏韧放下灯,墙壁上只余下他一个剪影。
他稳稳说:“大白,凡事要试一试,赢了是赚的,输了损失不大。人心不是铁板一块,始终敲打,终有一环可以利用。”
这时,江齐进舱,低声禀报:“大人,派去的人回来了。那三名死囚所坐的船果然被发现了,三人均被乱箭射死。船只连人均飘向安庆卫。”
苏韧淡淡说知道,对江齐一挥手。
他告诉宝翔说:“其中一名死囚,内有总旗符牌,我还在他怀中藏了一封信。”
宝翔想来想去,拍手道:“难道你还是想用……?”
他从床上赤足跳下,跑到那个燃一半的蚊香那,捧起巴掌大的龟甲,对苏韧道:“我知道了!你不想水攻,你还是想用这个……”
“嘘。”苏韧忙说:“莫要声张。”
“如何能混进城?”
苏韧被那蚊香味呛得咳,抚着锁骨道:“我说与你一巧宗。安庆城内白布不够,因此重金向城外订购。本应今日子夜,白布秘密运入城中,却让被咱们这边先探查到了……”
宝翔兴奋起来:“那由我带着兄弟混进去吧。”
苏韧摇头:“呵呵,杀鸡不用牛刀。哪能劳动王爷?要我说,您才是个待炸火器库。你尽快去和倪彪会合为好。现你吃了药,平复了不少。”
宝翔不同意,正要抢白。那小飞在微光中端着个碗进来了。
苏韧背对宝翔,似对小飞点了点头。
他道:“大白,此地产葛粉,止泻升阳。你先吃了这个,咱们再计议。”
宝翔肚子有点饿,此刻差不多揭破了局,他浑身起劲,因此就着小飞的手,吃得飞快。
等吃完了,小飞吐了句:“对不住老大”,逃也似跑了出去。
“呃这小子,哪里有对不住我呢?”宝翔拍了下大腿。
苏韧似笑非笑:“我觉得赖那个人对小飞毕竟不同。所以小飞只要伴着你便好,莫再去安庆卫了。”
宝翔琢磨了一会,长叹道:“你不知道……其实我怀疑……”
话还没讲完,他一阵头晕目眩,无法自己。
他不愿在苏韧面前显出弱态,想靠着床歇息片刻。
哪里晓得,就此便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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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宝翔再醒来,只听外头鼓角争鸣,江风猎猎。
他睁开眼,天光明亮,身下是象牙席子,床帐是绣金云锦。
这般华丽,绝不是那条普通的木船。哪还有黑夜和苏韧?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却发现床帏边围着几个人。正是小飞和几个京中兄弟。
宝翔想起那碗葛粉,还有小飞的“对不住”,恍然大悟。
他坐起身来,对着他们气道:“你们,干得好事!”
那几个见宝翔动怒,忙不迭跪下。小飞急忙道:“老大恕罪。苏大人说,老大不能再涉险。我们也都是怕了。药是我放的,与他人无干。”
宝翔气得“哈哈哈”,眸子转动,掐指一算问:“你们这番机谋好啊。如今我是不是与倪领军等会合,已然快到安庆城下了?”
“是。此刻咱们在江南水师诸葛提督的总船之上,安庆便在前方……”
宝翔听了,奔到窗口,望见长江奔流。巍峨的城郭内外,山峦宝塔,安庆府,正是人间一块宝地。
可城西面正烈焰熊熊,浓烟萦空,硫磺之气息,扑面而来。
宝翔心中跌宕,“啊”了一声,不禁惊喜交加。
一个兄弟在他背后兴奋说:“老大,昨夜奇袭成功,安庆火器库被毁,那真叫震耳欲聋,惊天动地!俺们行船途中,魂都叫炸出来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