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方才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稀回到谭老爹刚过世时。她尚是孩子,早晨醒来见室内就自己一人,忍不住悲从中来。少年苏韧听到哭声,从灶间奔来,放下碗,对她百般安慰。他说自己吃得苦,可以养活她,既然娶了她,他永远都不会丢下她。她渐渐收了泪,用手指去比划苏韧的眉目。苏韧半跪在床边,笑盈盈任她抚摸,再问她饿不饿,说是煮了“白玉点翠珍珠汤”给她吃。她一看,不过是银丝汤饼撒葱花。苏韧笑道:这岂不是白玉点翠么?珍珠就是你的眼泪……可惜不够了。谭香破涕为笑,蓦然想起问苏韧今儿怎不去衙门当差……苏韧变了脸色,正了衣冠,匆忙出门,连说迟了。
谭香再瞧,桌上落下了他的照袋(1)。她追出去喊他,可巷子外面是花花世界,车水马龙,哪里去追她家阿墨呢?
这一急,她便醒透了。夏末时帐子不拉严实,朦胧中可见东宫耳室内的壁画雕梁。在民间时,谭香以为皇宫宝地自然是富丽堂皇,然而这所东宫只在废帝年间整饬过,以后便长期废置。门窗不严,金漆剥落,而且鼠患不绝,黄鼬出没,怪不得宝宝和葛大娘常说怕人,要留下谭香来壮胆。
如今苏韧去南边,谭香作为保姆,便常带着苏密住在太子寝室旁。
她爬起来,替苏密遮好肚子。回味那个梦,心中空落落,不知苏韧此刻在何处?她担心南边的局势,吃不准苏韧是否劳顿受累,伤了身体。
那梦里,实是他俩昔日的寻常光景。当时他和她相依为命,尚不知道日后种种曲折,甚至未通得男女之事,因此都不会有儿女之累……
谭香用簪子挽起长发,悄悄溜下炕,从箱子里拿出件东西,对着夜光细看了。她想到了前几天的错过,不由得更为惆怅。
本来苏韧虽不在家,谭香还惦记着家。她不时归家数日,整理家中细软,特为给苏韧翻晒衣物。可前些日子,因宝宝贪吃腹泻,东宫不安生了好几天。谭香万抽不出空去,只能耽在宫中。
到了十五日女官可以会亲的日子,三嫂带来一盆封好的牛脯。谭香一看就知道那是六合产的,只问三嫂究竟。
三嫂答,有个长脚的公差名叫江鲁,千里迢迢上家里来拜会太太,道是他如今有幸在家老爷麾下,替老爷送给太太这个吃的。本以为太太可以转回家来,让他等了数日,可太太没回,宫中不便传递消息。那位公人实在等不了,才留下牛脯回江南去了。谭香忙问,那人可曾带来相公书信或者只言片语么?三嫂摇头道,只有这个。谭香嘴上不说,心中有点明白苏韧的意思。她懊悔又难过,觉得对不住老街坊江鲁,更是放不下苏韧。好在三嫂说:三叔是个殷勤的管家,自作主张给那江衙役买了不少特产,还送他出了京。谭香才略为宽慰,手捧着陶盆,像是有千斤重。
她回到东宫,因天热日久,盆中牛脯终有些酸气。是苏韧送的,谭香自然舍不得丢。她不敢给孩子们看到吃坏了,所以自己偷吃了些。到次日,见自己肚子没事,把剩余的淋上点香油全吃完了。她吃完牛脯,还舍不得那个陶盆。六合牛脯出名,各家有各家罐子。苏韧送的这家,是一个姓马的回回所制,口味最为谭香所喜。他家用上宽下窄的一个碗盆,扣上一个扁圆盖子。从前谭香过年才吃一回牛脯,必定留下盆放东西或盛菜。可是如今在东宫,她倒不肯拿出来给那些人瞧。她私下把盆洗干净,用小木块雕了五个拇指大的人偶。因她手头事多,总不见空闲。因此,到了今天还是五个小小的粗胚,尚没有雕琢面目。
此刻她掀开盖子,那五个小人偶齐聚着,圆滚滚可爱,像是一家子。
谭香思念他们俩那个大孩子,想到苏甜,听着苏密轻轻鼾声,再忆起她心中的苏韧,不由眼眶润湿,微微发笑,恍若痴了。
这时,谭香忽听到远处有什么“咣当”一声。她随手盖上陶盆,捧着走出耳室去看。
殿前大片积水映着冷冷银月,廊下俩个守夜老太监歪在廊椅睡着了。
谭香不忍叫醒他们,悄悄转身向侧近佛堂走去。东宫中有方斗室,供着一尊成祖时从锡兰(2)国贡来的镀金菩萨。
谭香将陶盆搁在佛前,她不点灯,靠着在黑暗中做木工的眼力,捻了三支香,插入炉中。她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有词。
谁知此时,她再次听到轻轻金属撞击之声。她凝神听,似有一个女子如泣如诉,还有人低声絮叨,声音不辨男女。
谭香算是个胆大的,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蓦然记起,宫中曾有传说:当年废帝六个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均是在东宫斗室里被勒死的。有人还看到他们的亡魂在东宫的半夜里中出现。
不过,谭香小时候跟着老爹,夜里走过荒山野坟。她出于好奇,抄了一把佛前除尘的笤帚,循声找去,却发现人声正来自隔壁。
“这个万万不行……你不怕杀头么?”那女子哭哭啼啼。
“逼得急了……不行也行,要不然,我此刻就去死……”
谭香听出来了,那是个宦官。
女子怨气道:“你死我也死,大家一起死了干净!”
那太监不晓得讲了什么,女子再哭起来,接着,是一声清脆耳光声,那太监不耐烦道:“你再哭,我先杀了你。”
谭香本吃不准是否该露面,但她平生见不得男人打女人。
因此她胸中一热,往前迈了一步:“谁呀?大晚上不让睡了怎的?”
那二人冷不防听到人声,均吓了一跳。
谭香举着笤帚冲到隔壁,她发髻正好松开,黑灯瞎火里,她自己反更像是个鬼影。
那太监回过神,胆气正壮,朝谭香欺过来,谭香毫不示弱,举着笤帚要劈下去。
却是那女子“呀”了一声,死命拉住太监衣摆,低声提醒:“你莫伤人,是谭姑姑!”
那太监愣了愣,跪下了。女子爬过来磕头说:“姑姑行行好!求谭姑姑保全咱们的小命,先不要声张。是我——彩儿,还有我那冤家。”
这彩儿是个祖籍江南的宫女,针线活不错,颇为勤快。因此谭香常叫她帮忙。而她有个对食,是管箱笼的侯贵。
谭香弄不清来龙去脉,想他俩个必有隐情,但若当着侯贵,必然问不出来。
此时她若叫嚷起来,这两人都必遭谴责。
但她想自己与彩儿是大同乡,纵然得理了,本可给人留条生路。
因此谭香打了个呵欠,道:“起来,混说什么保命不保命的?我还当有老鼠,叮当咋呼的。侯贵忒出息了,居然在这地方打老婆?下去!”
侯贵不敢辩解,磕头道:“谢姑姑!”临走,他死盯了彩儿一眼。
谭香将彩儿叫到更僻静处,点凉盏灯,问她到底有什么事。
彩儿垂泪,支支吾吾。
谭香便直言道:“嗨,我听见了你们说有要命的事情,所以才问你。若你现在不讲,将来我护不得你。咱们年轻犯错本是平常,你知道我直脾气,难道怕我?”
彩儿掩面哭道:“事已至此,我瞒不住娘子。侯贵和我对食三年,连一盒胭脂都没买给我过,只一味好赌,我倒贴进去不少钱。宫中本有大小赌局,简直是个无底洞,素日里连范总管都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那班人益发不可收拾。侯贵欠了梅公公钱,他们逼着还。因此他偷了东宫几件暂时用不着东西,带出宫卖了抵债……我撞见了,反复劝他,他还是不听……”
谭香听了,手敲额头道:“这还了得?还好你说出来,不然你是陪着这个渣子一起下黄泉么?有我作主,你不必怕他。宫中尚有万岁,范爷爷,我倒不信能再这么胡闹下去?”
那彩儿凄惶无比,央及谭香保住侯贵。谭香知她着了道儿。如果以自己脾气,那对这种老公就该一拍两散,可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如此折腾,谭香翻来覆去,到天亮都没歇好。早上有些头晕,吃了小半盘辣子提神。
谭香带孩子,认为他们天天关在宫门里读书写字,会闷坏了。
因此每日早课过后,她均让宝宝,苏密,还有几个挑出来的小太监一起跳百索玩儿。
此日早上皇子师傅们去觐见皇帝,因此孩子们先一起玩上了。谭香原本会参加,但因有心事,她跳了几回都被抽到,索性自行退出,坐在石凳上发呆。葛大娘自服侍宝宝病愈,一直闹头疼,自是商量不得。但任由这么闹下去,恐怕大家都不会安全……
谭香又叫来东宫中管杂事的一个老太监,吩咐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宝宝满头大汗过来,坐在她旁边喝起了宫女递上的梨汁。
他瞅瞅谭香,嘿嘿笑道:“香妈,你是不是又在想苏密的爹爹啊?”
谭香红了脸,说:“没有。”
宝宝一口气喝完了,咧嘴道:“大人说没有,八成是有喽。你脸红了嘛。不过呢,如你当年嫁给了我舅舅,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谭香瞪大了眼:“宝宝!我真佩服你想得出来,你怎不给二郎神去配七仙女呢?你念书要是那么能想就好啦!”
宝宝不以为然:“我听杨大娘和葛大娘私底下说,你们早就认识我舅舅。”
谭香想到从前的事,心中一惊,奇怪蔡府家人如何传说的。
她只好道:“我们真不怎么认识。人与人有云泥之别。而且蔡文献公很厉害!若他老人家在世,恐不容许我们做你舅舅的丫鬟小厮呢。”
宝宝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旁的梨子渣,认真道:“我倒不是说苏密爹爹不好,但他官太小了。你看我舅舅,他何时需要出京呢?他坐在家里,百官还要上门来问他事。人一直在一起,那就不用想了。”
谭香被自己唾沫呛了,咳道:“我方才倒没想我相公。骗你天打五雷轰!不过我和相公那是快刀砍水——分不开。你舅舅官大不错,但苏韧他自有长处。你舅舅是天上仙,咱们夫妻走得人间道,不好比!”
宝宝眼珠子转,望天吹口气,忽道:“师傅来了!”
沈凝与薛观两位师傅来到了东宫。才刚面圣过,沈凝神清气畅,更显清秀不俗。而那薛师傅,向来是不拘一格的名士做派。
谭香再一看,心中高兴,他们后面还跟着柳夏。
柳夏手提个木篮子,对谭香抿嘴一笑。
沈凝问宝宝:“殿下,你知这篮中是什么?”
宝宝拍手笑道:“啊,是松江府的水蜜桃(3)!”
苏密闻声忙跑过来,嗅着桃香。那几个陪玩小太监,干咽了口水。
沈凝笑道:“呃,万岁才赏的,说是昨日送到松江府贡品。我求着圣上先拿过来给你们尝鲜,没承想殿下识货。”
宝宝嘿嘿:“多谢沈师傅。但我在舅舅那儿年年吃。前几日,舅舅先送过我们一篮子。”
沈凝收了笑,自言自语:“哎,僭(jian)越至此……天日黯淡……”
薛观挥扇,压低声笑言:“卓然错怪人了。那府里精于‘吃’,天下皆知。各路珍馐鲜食,人家自然早下本钱订了,怎不能比官府快呢?”
沈凝听了,不再多说。宫女们削了桃子,分装在玛瑙盘中。
那只篮子取出桃子后,居然可推拉成盘子,再一侧,变成个匣子。
众人看得啧啧稀奇。柳夏却说,这是万岁单赏给沈凝的,请宫女用包袱皮包好,待状元公带回。
谭香推说不敢多吃甜,将自己那份让给了几个陪玩的小太监。
趁着孩子们围着师傅坐,她把柳夏叫到一边,对他说了昨夜之事。
柳夏黑了脸,恨恨说:“正是那伙人横行!我疑心万岁那里也有这等事。可嫂子你这事棘手,哪个人能管好呢?”
谭香说:“啧啧,三令五申,花锄都挂上了,依然屡禁不止,偏没个忌讳。所以我想来想去,你带我去见范公公,我讨他个主意?”
柳夏摊手:“这两天不成。不瞒你说,万岁乳母范老太太身子不爽,前天范公公便奉旨回府了。我过了你这,万岁还叫我上御膳房拿药,得再往范府里赶去。要不,我先给你向他老人家说说?”
谭香忙道:“不用,人家病榻边上,这事白添烦神。我已与东宫管事老太监商量,找个由透将那犯事的侯贵调出去。此事等范公公回来再说。”
柳夏掩嘴嘱咐:“无论如何,你不要攀扯到梅干爹。范公公老了,而那颗坏梅子正在御前得宠呢……”
“明白。多谢柳兄弟。”
谭香回到室内,沈凝正在给孩子们讲讲解“八王之乱”的历史故事。
南边安庆锦衣卫叛乱的事儿已传至帝京,连谭香都忍不住插嘴,问苏韧会不会有危险。
薛观宽慰她说:“嘉墨乃文臣,安民治府才是本分。江南兵强将广,没有他上阵的道理。何况他‘绸直如发(4)’,更不至走偏。”
谭香点头说:“嗯,他的头发真是很直很细!算命的早说他天性纯良。”
那边历史说完,沈凝对宝宝讲:“总而言之:藩王领兵,若无节制,极为不妥。害国而不利己,说得正是此等事。”
宝宝听了问:“那为什么咱家的宝翔还在管锦衣卫事?既然他有在管,南边锦衣卫为什么要反啊?”
沈凝要说话,薛观忙将圈好字帖送给宝宝,道:“殿下,天家机宜,非我等教书臣子可议论。万岁圣明,乃有道之君,一定会有裁夺。”
谭香琢磨过来,深深钦佩薛师傅有学问。人前宫中,其实利害万千,可他的话怎么都说不错。
她信了那传说:原本薛观众望所归,最合适当状元,可末了考官议论,阴差阳错,还是定了沈凝。
沈凝素来尊重薛观,至此作罢。他收了文具,道今日课短,先这么着吧。
宝宝欢呼雀跃,和苏密合计,拿出来一套他们宝贝玩意,请两位师傅观看。
原来,上月东宫里扫除,从库房里搬出一箱子蒙尘的旧玩具来。其中一个木箱,藏有三个傀儡(5)。
谭香懂木偶,认得是市井上火了几十年不衰的“连环计”傀儡套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