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崇庆寺的古石灯幢里,仅剩一星余烬。
苏韧俯首案前,佛堂的诵经声时断时续,令他昏昏欲眠。他走到面盆架边,正想用冷水洗一洗脸,忽然闻得马嘶。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唤道:“苏大人!”
苏韧一辨,仿佛江鲁。他不禁惊喜道:“江鲁?那么快从帝京回转?我家里人安否?”
“是!禀大人:朝廷欣闻溧水平叛,令小的护送大人家眷前来团聚。”
苏韧大喜过望,双手微颤:“他们……他们在哪里?”
说话间,只见微光中,谭香牵着苏密从门前缓缓走过,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什么。
晨风吹起她的鬓发,和从前并未两样。
苏韧想要发声唤她,却发觉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居然是苏甜。
苏甜总是那样: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便会小步走路,四处张望。
苏韧踉跄,急急叫她:“甜儿?”
可孩子漠然望向他,如不见他一般,跟着母亲弟弟走开了。
连我也不认得了?苏韧惊讶疑惑间,低下了头,只见那盛满清水的黄铜面盆里,清晰倒影出一个年轻男人的面孔。
但那张脸,却不是苏韧自己。
苏韧惊骇至极,浑身汗出,他“啊”地大喊一声,才发现自己还伏在书案之上。
是梦。仅仅是梦!
他长出口气,不顾案上只有凉茶,一口气喝完。他想记起来:那张脸到底是谁?可梦毕竟是梦,已被阳光驱散了。
苏韧望了一眼铜盆,胸臆中隐隐不快。
此时,他再听得外头的马啼与脚步声,一声声真切得很。但他只坐直了身体,安静得望向门口。
原是从南京回来的江齐。江齐汗流浃背,正待看口。可他端详了苏韧的脸色,退后一步,行礼道:“小的给大人请安。”
苏韧幽幽问:“见过倪阁老了?”
“是。”江齐说:“小的蒙阁老亲自接见,上呈了大人的书信。阁老看了,嘻嘻哈哈,不是,”江齐轻打了自己一下嘴巴:“阁老含笑诙谐,赏给小的点心,又赏了钱,就命小的出来。然后,管家和小的说:阁老已然知道了。只是阁老素来苦夏,今夏尤甚。他年迈体衰,不宜出游。因此,阁老会在南京遥祝阅兵成功。几天之内,他还会让小价给大人和倪领军送上慰问之礼。”
苏韧暗地失望,轻笑道:“是啊,阁老年纪太大。况南京之夏确实猛于虎!方川那里是怎么说?”
江齐迈进一步:“方师爷连夜查询,写了此信交予小的。还有这个……”
苏韧定睛,除了书信,还有一只皮囊。
他展信细读完毕,随手放在残烛上烧了。他再检索皮囊,心赞道:方川办事果然得力。
此时此刻,所有沿岸州县地方官在南京的亲戚,不论老小都已经被应天府软禁。所有他们存在南京各大票号里的银子,已不能动了。
方川还连夜查询府衙内的案卷,把沿岸地方官的履历均附在囊中。他又亲自出马,四处讯问,将所知的情况记录都放入了囊中。
按照苏韧的判断:溧水城闹得沸反盈天,别处却不声不响。本是声东击西,隐藏对方真正的巢穴。
而这一步中,没有当地官员的通融完全做不到。游大春这帮人不成气候,朝廷命官岂肯甘心听命他们。由此判断,目前匪首亦未现真身。
以南京城之繁华,假使附近的官员弄了大笔赃款,必定会在南京留下痕迹:或置地买宅,或存款生息,或从秦淮佳丽地买个女孩儿……他翻看着记录,笑问江齐:“府里范公子呢?”
“范公子定要同来。小的因为大人有所吩咐,未加阻拦。他年纪小行囊重,落在了小的后头。”
苏韧已平复了情绪,开颜道:“辛苦了,你且去歇息吧。”
江齐闻声而退。到了门口,他警觉环顾,风过丛竹而已。
苏韧半闭眼睛,手指轻扣着案面,心想:倪大同昨日头风,今天苦夏,均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但送上礼物,他是有默许的意思在了……“刘备招亲,轰动南徐”,假戏嘛是可以真唱的……
苏韧盘算间,察觉个人影进了屋子,他抬眼,正是小飞。
小飞道:“算是侥幸,人我找到了。东西备齐了,可这儿的锦衣卫是倪彪的人……”
苏韧笑了笑:“不妨。倪彪当年见过宝翔,此事瞒不过他。我以后自己和他说。你在这和我吃早点,此庙里素菜包子味美。”
小飞用袖子擦了擦汗:“我吃不下去。”
苏韧叹息,拽了他坐在自己刚才的位子上,说:“游戏人间,哪能和自己较真?明天有心死,今天饭也得吃!”
二人用了早饭。小飞骑马,苏韧穿了便服,由几个亲信差役抬着便轿,去了慈悲寺北面山中。
山谷中遍植茶树,满目翠绿,扑鼻清馨。
茶农为卖茶,还设了凉棚,让来往行人歇脚试喝。小飞道:“这个人此刻就在凉棚里。”
苏韧摆手,自己先迈步走进茶棚。
里头有个大个子的后生,坦着肚皮,高卧在一张藤床上,挥舞着把大蒲扇,正在哼哼哇哇地唱戏。
见苏韧进来,模样又体面。那人懒懒起身:“公子吃茶?”
后生倒茶时,苏韧上下打量他,那后生身材高大,高鼻剑眉,只是脸皮微黄,显得油亮亮的。虽他与宝翔没有十分相似,粗略看去,也是有好几分了。
那后生不自在:“我脸上有开花么?公子,俺家正经茶人,莫要嘲戏。”
苏韧答:“误会。我不嘲戏,倒有很正经的事。有位大人物要寻个替身。方圆几里我们走遍了,单你形神有相似之处。因此劳动你跟我们走一遭。”
那后生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我山里野人,装个大萝卜可以,装大人物哪能不露馅?公子这玩笑开得忒大咧!”
小飞和其他几个衙役跟着进来,那人见了小飞:“你?怎么又来了……”
苏韧努嘴,几个衙役把那人堵住。小飞从包袱里抖出件三瓜龙袍,不由分说往那人身上一批,那人疾叫:“你们到底什么人?天,我不想造反啊!你们不知溧水贼人已降,知府苏大人都进城了么?”
苏韧拿出块玉板:“我便是应天知府苏韧。你只需奉命行事,应天府便包你这三年的茶,另保举你寄名锦衣卫。如若不然……你明白的。”
那后生挣扎无用,跪下道:“小的不是不肯奉命,只是真得装不来贵人啊。”
苏韧抿口茶:“装贵人不难。你只需记得两点:一要胆子大,二要厚脸皮。身居高位,你少说话。其余这位小兄弟会教你。”
那后生如坠云雾,两只眼睛直直望天。
苏韧看吓他吓得狠了,才安慰他道:“当个替身而已,并不是当替死鬼。你在茶场虽安稳却无机遇。此事到老了说与人听,何尝不是一段传奇?你且去城内安顿,还有几天可以预备。”
苏韧从茶场回来,去了一趟废墟,徘徊许久,方才回到慈悲寺中。
素日安静的寺中人声鼎沸,卸物的,吆喝的,端菜的,几十个仆役来回穿梭,回廊里和尚们驻足观望。
苏韧看这架势,知是范青领着府内那班仆役来了。范青远远向他招手,笑呵呵一口气跑到他跟前。
苏韧说:“你们一来便忙,可不现了个‘劳碌’二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龙宫聚会呢。菩萨面前我也叨扰得罪了,赶明儿一定要再布施些。”
范青笑道:“我已布施过了。和尚们很欢喜。”
苏韧笑道:“那好。毕竟他们伽蓝内人,还得经营俗务。阅兵日尚有几天,等你布置完了,可去何太医那边帮忙赈济难民。”
范青想了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