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面对小飞,虽是毅然允诺,然而依着他的性子,自然还会步步为营,反复盘算。
当夜他打发了小飞,独坐案前,凝视地图,呆坐了约摸半个时辰。
而后,苏韧奋笔疾书,直到听得四更鼓鸣,他才拭去汗珠,徐徐品了一杯凉水。他和衣伏在案边歇息,直至拂晓。
苏韧唤来江齐,嘱咐道:“这一封,你挑个可靠人,快马递入京城蔡述府邸。剩下两封,你即刻启程,自己送去南京。一封务必请倪阁老亲启,另一封送入我府内交给方川。”
江齐嘴唇微启,旋即低头:“卑职遵命。”
苏韧温言道:“酷暑天,有劳你。本官草创班底,亲信屈指可数。你一路珍重,快去快回。”
江齐听了,俯首道:“小的明白。”
苏韧指着桌上小篮的水果,道:“还有这些果品,你交给同我南来的范青。对范公子说,溧水虽开城,境况却艰难。他若偏要跟你同回来,也随他。”
江齐连声答应,衔命而去。
苏韧吃了早饭,换了公服,再到县衙。他细看了刚编的投诚人员名册,再扫视了周千户送来的宝货目录。再命人将小飞带到堂前。小飞已按照苏韧吩咐,换上了一身素色绸袍。
他见苏韧好整以暇,难免起了几分好奇神色。
苏韧微笑道:“如此甚好,正像是咱们钦差大人的亲随。”
“钦差大人?”小飞狐疑问道。
苏韧正色道:“正是钦差大人。不然,他又能是谁?”
他说完了,让小飞骑马,跟着自己出城,径直去营内拜见倪彪。
倪彪正整饬军队,见苏韧来了,连忙迎他入帐。苏韧指了小飞,低语几句,便叫小飞出去。他自己与倪彪说道:“钦差大人此行,身负皇命,即便行事乖僻,我等也该体谅。九叔,不瞒你说,我料得贼人藏匿之处,正在此石臼湖周边。既然钦差大人的意思,是擒贼擒王,我们也不好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倪彪大笑道:“既然阿大有了主意,钦差也有了示下,你正应便宜行事。我是个粗人,水磨功夫做不来,但扯大旗打铜锣,我是当仁不让。
苏韧展颜道:“既然九叔这么说,嘉墨就行胆一试。”
他回到县衙,当即召集衙役,派发府令至环湖各县,说是钦差大人听闻溧阳开城,将即刻会和倪阁老,赴溧阳视察。既然是钦差莅临,各县长官必须在次日来报道,违令者即刻问罪。
他这里开城的动静,方圆百里早就传遍了。因此他的府令一下,次日各县长官就带着亲信,云集溧阳。哪知道钦差尚未出现,苏韧又下了府令,说倪领军为欢迎钦差,要在石臼湖上演习军事,即日起,石臼湖上绝对不能再出现船只。否则出了差错,全家以性命赔罪。
苏韧是言出必行,以自家衙役搭配倪彪手下的百户军官,彻底封锁湖面,不时巡查。
苏府尹这里一番运作,煞费苦心。而宝翔在囹圄之中,自然是不会知晓。
自从遇到偷袭,宝翔就陷入了一场梦境。在梦里他时冷时热,如蛆附骨,痛苦至极。他想不起任何人,任何事,只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混沌一片,虽然色彩斑斓,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他似乎听到有人轻声呼唤:“王爷,王爷?”
宝翔迷糊中寻思:王爷?我是钱塘帮的大白,锦衣卫的大哥。
我这般受罪,还要叫我王爷,真是讨厌,不听也罢!
因此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忽有一时,他在梦中闻到一股清凉香气,醒了过来。宝翔环顾
四周,黑暗一片。可是耳边隐约有水声,还有人在不远的地方,骂骂咧咧。
那声音如同回响,看来是相隔几重石壁。
宝翔添嘴,唇干舌裂。他再一想:石壁重重,……哎,岂不是又让人送进了监狱?
他心中陡然一惊。再辨别骂声,无疑就是游大春。
可是宝翔下,骨头便如散架一般,一点力气都舍不上。
正在这时,有一盏红灯笼,在黑暗中亮起。宝翔还没反应,面前凑过来一张小脸。
“原来真还没死!”那声音娇俏可人,小脸上却带着沧桑。正是那个下套的女侏儒。
宝翔毫无力气,只好哈哈一声,嘴上讨个便宜:“妹子,我要是死了,怎么还能看到你呢?”
那女侏儒掩袖嘻嘻道:“我有什么可看?不许你叫妹妹,叫我姐姐!”
宝翔身上又是一阵无名剧痛,连笑也是勉强。
他哈哈道:“‘姐姐’你那毒药真是厉害,再疼下去,说不定我得叫你妈了。”
女侏儒面上得意,却说:“毒药厉害,也有解药。只是你得先回答我家老爷实话。”
她话音刚落,牢门口,站了一位体面的中年人。
他走到宝翔身边,道:“大王,可还认得在下沈富?”
宝翔见了沈富,才想起前因后果。他轻声哈哈:“您是失心疯了不成我是哪门子的大王?”
“大王无需抵赖。你我有过数面之缘。在下当年在杨州测字占卜,薄有浮名。当然记得您的尊容。”
“天底下像的人多得是。你以为当个现成王爷,能和我这样,辛苦混在溧阳城里一个月?一个王爷,能孤身一人,上了你们的贼船?”
沈富抚摸胡须,说:“不管您是不是真的唐王爷。您睡着这两天,在下细看了。你绝对不是那个我们扬州出名悍妇的丈夫:于戬。既然不是县太爷,唐王此时又不在京城。您还能逃过在下的测算?”
宝翔本想摸下鼻子,但费尽力气,抬不起手,只得罢了。
他哧了一声,说:“沈先生,原来您曾是半个跑江湖的。在下也是半个跑江湖的,倒是晓得一个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出水才看两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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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富听了干笑道:“既然你我都是半拉子江湖。还请当面指教。”
“指教不敢当,您不会白白比我多吃几十年的饭。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说我不是唐王爷,就算我是唐王,您自己在帝京城里混过的,会不知道唐王在朝廷里的斤两?唐王可以指挥得动溧阳城内外几万倪家的兵马?唐王能说服应天府里那个由天而降的知府苏韧?溧阳城已破,湖边就这么几座城。您的燃眉之急,不是搞清楚‘我是谁’,而是如何保住您这的巢穴,实施您的计划。当然了……”宝翔从散乱的鬓发丝里定睛瞧了沈富一眼:“假如顾咏江对您还是个舍不得的卒子,您得决定是否要保住他的性命。”
沈富忽变了脸色道:“你究竟用了何等奇毒?咏江他……他至今还昏迷不醒。”
宝翔哈了半声,改了腔调道:“……啊!真的么?那孩子有点才有点貌的,年纪轻轻死了可惜。我呢,如今又饿又痛,你先拿了饮食,我再与你细说。快一点!人命关天的……”
沈富唇角抽搐,似压下火气。令人给了宝翔一个馒头一碗水。
宝翔双手颤抖拿不住碗,那个女侏儒替他端了,咧嘴端详:“中了我的毒,还吃得下去?”
宝翔嘿嘿:“劳动姐姐了。请问姐姐的芳名?我死也死得明白些。”
女侏儒娇笑:“干嘛?变鬼还要记得向我寻仇?”
宝翔咀嚼馒头,就着她手喝了口水道:“哪里的话,我不会找女人报仇。你我萍水相逢,又都是替人跑腿的江湖儿女。我问你个名字,谁还不许了?”他说完,瞥了眼沈富。
沈富僵着脸,女侏儒笑开花:“好!我叫花篮。正是那‘大花篮’的花篮。”
宝翔不曾听过这种名字,不禁笑说:“好!弟弟一辈子爱花,最后若死在花大姐手,也是死得其所!”
花篮道:“你倒硬气,不像是皇家宝贝的种。”
宝翔已吃喝完,挣扎坐起来正色道:“是啊。我本不是宝贝是根草,日晒雨淋得娇贵不起来。这位沈先生,顾咏江所中之毒非我所配。我只知道中毒八天没有解药,便会毒发入脑。虽然他会醒来,但行为癫狂无可救药,数日必死!”
沈富握拳道:“解药何在?”
宝翔摊手:“没带。我天生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何况那晚上我吃饱了到湖边闲步,没料到顾咏江那一出。男人出个门,哪耐烦带许多瓶瓶罐罐?”
沈富气急反笑:“你……你……好个江湖小子!告诉你,唐王和你长得真太像了!他本受皇命而离京,已不在京中那么久,锦衣卫内常跟他的一个孩子也失踪了许久。天下除了应天府,均太平无事。他们不可能在江南之外!你既然嘴硬,不承认自己是他,那么你说说你是何方人物?”
宝翔观察对方,心中一动,仓促之间打好了腹稿:“我可以回答您。但请您先回答我。沈先生,您说我像唐王爷。而我看您眉宇间与顾咏江有几分相似,他是不是您的子侄?”
“你!”沈富皱眉,语气稍微缓和道:“不错。你该知道,他死你必死。你到底是谁?”
宝翔挥手道:“死不死的休要提,全靠命罢了!既然你非盘根问底,我又插翅难逃,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于县令,而是唐王爷身边跑腿的人。他既然来了江南当钦差,自然要些人手,而且是外人不甚注意的。你可听说过:世间达官显贵有雇佣面貌相似的人当‘替身’的事情?你要没听说过……喏,你眼前就有个我——活的替身,好看吗?”
沈富半信半疑变了脸,花篮忍不住凑近宝翔再瞧瞧。
宝翔神色自若说:“我当唐王爷的替身,顺便当探子信使打杂,一份钱粮兼几份差比较苦,所以我长得比他老。你不是见过唐王么?人人知道他耳垂上有粒黑痣,我就没有。平时当替身时还得点上去。唐王指挥千军万马,坐享人间富贵,像我这样混在小城里调和些鸡毛蒜皮,有可能么?他坐镇应天府,本是让我弄清城内匪帮底细,没成想我没见到官军,却让你们擒住了……”
沈富瞧了眼宝翔,狐疑地微吸口气。宝翔暗自好笑,心想见过几回面的人,哪能记住黑痣这种细节?
花篮喝道:“红口白牙胡说!要不是见过万千大阵仗,你此刻能如此笃定?老爷不要听信他鬼话。我看他便是唐王!”
宝翔嗤之以鼻,答道:“花大姐,你非这么逼我也没法子。都说了是替身,不像能当替身?既然当了王爷替身,谁还没见过些许大场面?”
花篮和沈富未及开口。却听栅栏门外有人呼叫:“老爷,急事禀报!”
沈富咳嗽走了出去,宝翔听那人低声回禀,只隐约捕到“钦差”“县官”两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