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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金帐中的日子

天才蒙蒙亮,飞雪便被侍女叫了起来。她睡得不沉,夜里时不时梦见高昌城破的情形,老觉得蒙古人马上就会进行可怕的屠杀。因而当侍女一走入帐篷,她便立刻睁开眼睛。

侍女手中提着一个竹篓,“小王爷说,你是高昌国的女子,是我们的俘虏,你必须要像奴隶一样的工作。所以,从现在开始,每天早上你要出去拾马粪。”

飞雪呆了呆,她一向喜洁,不要说是拾马粪,连马儿身上的腥膻之气都经常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她知道侍女口中的小王爷指的便是海如风,她想他是故意这样难为她的吧!

她默默地接过竹篓,掀开帐帘,一股冷风立刻迎面扑来。她打了个冷战,冬日的清晨,风寒如刀。她咬了咬嘴唇,固执地不愿让人看出她的软弱。她轻轻拉了拉衣袖,走入寒风之中。

太阳还未出来,天空是深蓝中带着些许粉色,平原的尽头,太阳将出未出。飞雪背着竹篓站了一会儿,她本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性情,现在却越来越忧伤。

她低下头,认真地在草原中寻觅着马粪,虽然她从来不曾有公主的封号,但人人都把她当成高昌的公主看待,现在却不如一个最低贱的奴仆。

她的眼睛有些发酸,为了不使泪水落下来,她抬头望向长天,不敢眨眼,因一眨眼,泪便会不由自主地掉落。

马蹄声急骤传来,一匹黑色的俊马自她身边疾驰而过。俊马带出的劲风如此强烈,她促不及妨,摔倒在地,翻滚了两下,方才停了下来。背篓里半干的马粪全都掉了出来,而她便结结实实地自马粪上滚了过去。

抬起头,马儿在不远处被勒住,海如风骑在马上调侃地注视着狼狈的她。

她咬了咬牙,不可以哭,绝不可以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回鹘人坚强的血液深藏在柔弱的身体里,她虽然已经悲伤到了极致,眼眶却奇异地干了。

她拍落手上沾着的马粪,昂起头,挑剔地注视着海如风。两日以前,他尚是疼爱她的夫婿,两日之后,便成了她的仇敌。

两人默然对视,地平线尽头的太阳,忽然一跃跳了出来。金光乍现,照在飞雪的脸上,她苍白的脸色因这阳光而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海如风心里一动,原来……她……竟是如此的美。

他用力打马,马儿长嘶了一声,向着草原尽头奔去。飞雪看着他去远,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无论表面上多么坚强,在注视着他时,她仍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心里的悸动。

好不容易捡了满满一篓马粪,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照耀之下,便不会觉得那么冷,却仍然无法减少她的忧郁,蒙古人攻城的速度极快。据说最快的一次,只用了三天便攻破了号称坚不可催的城池。高昌的人民一向以经商为业,早便不谙射骑,也不知那城能守多久。

虽然说守城比攻城要容易一些,但他们面对的却是魔鬼一样的蒙古铁骑。

回到金帐之时,她忍不住驻足凝睇。高昌城便在目光可及之处,她却无法再次回去。城外围围包围着的蒙古人如同一道墙,将她与高昌隔开。

蒙古女子们轻松地唱着歌,神情愉快好似不曾面临大战。她不愿示弱,只是脸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现出欢愉之色。

那位蒙古侍女接过马粪,又将一大堆衣服塞入她的怀中,“这些衣服都是小王爷的,要小心去洗。”

她呆了呆,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一大堆衣服,才回到金帐两天,他就有那么多衣服要换洗了吗?

她却仍然只是无言地抱着衣服走到河边。虽然是下过雪的冬日,沟河之水仍然潺潺地流着。整日在马背上的人可没那么讲卫生,到了冬日,经常是许久不换衣服不洗澡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河边蹲下。手才一入水,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冬日的河水竟似比冰还要更加冷上几分。

她深吸了口气,不管不顾地将双手浸在水中。她知道海如风是想折磨她,可是她却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若他想杀她,她不过是砧上之肉,大概比拈死一只蚂蚁也难不了多少。可是他却将她带了回来,用一种古怪的方式来折磨她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衣服洗到一半,她的手便已经全无知觉,她只能通过眼睛来判断手的动作,将衣服洗完。

抱着一盆衣服回到金帐,那名侍女又拿来两只水桶:“水缸还是空的,你要把水缸里的水都打满。”

侍女指着不远处一口大得惊人的水缸。飞雪愕然,真不知道游牧的蒙古人从哪里找来这口大水缸,他们应该不会将这么大的一口水缸带到马背上。

侍女的脸上露出一抹同情之色,这个名叫飞雪的柔弱女子不知做了什么事将小王爷激怒成这样。小王爷虽然不将女子放在心上,却也从来不曾为难过哪个女子,这个飞雪是唯一的例外。

飞雪挑起水桶,心里暗道,是想让我哭吗?我偏不哭。无论你怎样折磨我,我都不会屈服。

转念一想,心里又觉得有点好笑。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屈服与否又有什么关系?但两个人之间就像是赌气一样,默默地交战着,谁都不知这交战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这交战的结果会是怎样,却谁都不愿先退一步。

打了两个半桶水,这是她能挑起来的极限。扁担在她的肩上摇晃,摩擦着她细嫩的肌肤,没过多久,她便觉得肩头疼痛如裂,她想肩上的皮肤大概已经破了。

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好不容易看见那口奇异的大缸,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忽然冲了过来,一头将她撞倒。她脚底一滑,跌倒在地,水桶里的水便泼了她自己一身。

那小孩停住脚步,却没有去扶她,反而一边拍手一边大笑。她怒,抬头看着那小孩,小孩叫道:“连水都提不动,怪不得阿爸说高昌人都是笨蛋。”

她呆了呆,怒道:“谁说高昌人都是笨蛋,你才是笨蛋。”

小孩踢了她一脚:“你是俘虏,就是我们蒙古人的奴隶,奴隶对主子要绝对服从。”

虽然对方是小孩却让她忍无可忍,她抄起地上的扁担向着小孩挥舞:“我扁不服从又怎么样?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那小孩被她吓得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着:“高昌女人是疯婆子,高昌女人是疯婆子。”

飞雪看着小孩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居然和一个小小孩童一般见识。

水都已经洒了,只能回去重新挑。她俯身背起两只空水桶,一回首间,见海如风站在她的身后。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她哼了一声,向河边行去。在经过海如风的身边时,她听见他低声说:“若你求我,便不用做这些事情。”

莫名其妙,她在心里说,我又没得罪你,是你自己故意为难我,现在却又要我求你,就算是被你折磨死,我也绝不会开口求你。

她头也不回地向河边走去,故意把背挺得笔直。蒙古人总觉得其他种族的人都不及他们,她便偏要他看看,回鹘人可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海如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注意到她的脸色早被冻得惨白,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紫色。他知道她是受不了这种苦的,之所以能够支持不过是靠着一股决不低头的倔强。

他忽然觉得他原来并不真的了解她。初次见到她时,只觉得她是一个天真有余,智慧不足的笨女孩,在上元节的灯市上痴痴地注视着他的脸。他可以在那个瞬间便杀死她,他却莫名其妙地改了主意。他知道不过是一面之缘,他已经偷走了这个少女的心。他是颇为自负的少年,对于自己的魅力也始终自信。他相信就算他走开,她也一定会主动寻找他。

他和自己打了个赌,赌自己就有这样的能力,让她在一面之后,便无法对他忘怀。即便是他输了也无所谓,要进入城主府,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可是他就想看到这个少女为他而倾心,死心塌地地爱上他。虽然明知还是会杀她,却也想在她死前,夺走她的心。

偶尔想起,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无聊。

果然,不出他所料,城主四处寻访,他便成为了她的夫婿。

初为人妻的她羞娇温柔,对她的饮食起居都照顾得颇为妥当,床第之间,虽然很是羞怯,却让他有莫名的满足。

他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迟迟不愿动手杀她,或者是很享受这种为人夫的感觉吧!

现在她又有些不同了。她倔强得让他有些心痛,似乎无论遇到怎样的对待都会逆来顺受,但这逆来顺受却是她绝不妥协的表现方式。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飞雪,到底要怎样对待你呢?

他驻足良久,竟想得有些痴了。天空有一片雪花飘落下来,他抬起头,便见到满天的飞雪。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飞雪的身影,他便有点焦急起来,河边并不远,为何那么久还不回来。

他便信步向河边走去,远远见到两个木桶散落在岸边,飞雪便倒在木桶旁边,上半截身子浸在水中。

他大惊,连忙飞奔过去,将飞雪自河中抱了起来。冰冷的河水让他打了个冷战,他暗暗心惊,原来河水竟能比冰雪还冷上几分。

飞雪双目紧闭,脸色青紫,上半身全被河水浸湿,几乎要结出冰碴。他将她紧拥在怀中,飞速奔回金帐,心里又是急又是怕。只觉得怀中的女子气息越来越是微弱,竟比游丝还易断。

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他奔回飞雪住的帐篷,手忙脚乱地脱下她身上的湿衣。手触在她冰冷的肌肤上,那肌肤已经全无活力,一触之下竟不再弹起。他心慌意乱,她会死吗?

他将帐内的马粪炉拨至最大,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紧紧地抱住飞雪,然后再用几层厚裘将两人团团包裹起来。

怀中冰冷的身子无助地紧贴着他,他心里便又是一阵酸楚,为何要这样折磨她?连他自己都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情绪。

也许……也许……只是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爱她吧!

他从来都不怕会爱上一个女子,因他知道自己的爱从来不能持久。有了鱼水之欢后,无论曾经如何相爱的女子,都会变成鸡肋一样令人生厌。

他也是抱着同样的态度面对飞雪,觉得自己终有一日厌倦她,终有一日会弃她而去。只是到了今日为止,那一日都不曾到来。

他不仅不曾厌她,反而越来越在乎她的一举一动。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看见她与察八儿在一起,就会如此恼怒。

他叹了口气,刻意地折磨她,或者只是源于对自己的不满。

他轻轻地用手摩擦她的身体,希望怀中冰冷的身子能尽快地热起来。但摩擦良久,她仍然冰冷如故。他便不停地摩擦下去,却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因她的肌肤如此娇嫩,似吹弹得破。

草原上的女子,多历风沙,肌肤大抵粗糙,她却是从小深闺大院中长大的,不曾受过一丝风吹雨打。

也不知摩擦了多久,她的身上才逐渐有了一丝暖意。他松了口气,总算把她的命捡回来了。

飞雪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她并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觉得冷得要命,似是落入了冰窖之中。她以为自己便会这样被活活地冻死,心里却不觉得害怕。若是死了,就可以跟着妈妈走了,不用再想那些烦人的事,也不用再做那些从来没做过的苦工。

她觉得自己在一片白茫茫地冰雪之上赤足而行,雪原无边无际,也不知会延伸到哪里去。她终于走得脱力,倒了下来。便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人温柔地抱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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