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看清这人是谁,但无论如何睁大双眼,却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
她放心地将自己交给这个人,有奇异的直觉,那怀抱是安全的,只要在这怀抱之中,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必害怕。
但过不多久,她又似落入了一个巨大的火炉之中,被熊熊的火焰焚烧。她痛苦地□□挣扎,只觉得那火不是来自外面的,而是来自她的身体之内。
她惊慌失措,火似要将她烧成灰烬,她全身都因这火焰而剧痛不已。有一只手,温凉如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一般紧握着这只手,只觉若是失去了这只手,她必然会落入无底的火焰深渊。
便这样苦苦挣扎,终于有一日,火焰退去了,她睁开眼睛,自己都不知自己已经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
帐内空无一人,马粪炉却熊熊地燃烧着。她坐起身来,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但自从她知道海如风的身份后,她便忽然变得十分倔强,虽然身子尚虚弱,却仍然勉强自己走出帐外。
夕阳下的孤城,仍然骄傲地耸立,城外的铁骑也依然不曾退去。一些负伤的人被抬回帐篷,她听见人们议论纷纷:“真想不到高昌还这么难攻。”
“听说他们的王誓死也不愿投降。”
“那又有什么用,海都大王已经决定不惜代价,强行攻城,这城守不了几天了。”
她心乱如麻,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城破之后,必然会屠城三日,到时所有的人都会死。
落日之下,一匹黑色的俊马奔驰而来,马停在她的面前,马上人一跃而下。她抬头看着他,他额上带着一抹细碎的汗球,肩上的衣服撕破了,渗出血迹。
他也去打仗了吗?
“你好些了吗?”海如风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她点头,轻轻咬唇,“你是海都大王的儿子吗?”她终于问出这句话。
他笑笑:“不错。”
怪不得侍女叫他小王爷。
她虽然不谙世事,却也知道笃哇和海都是窝阔台汗的后裔,自从汗位自窝阔台一系转移至拖雷一系后,一部分心怀不满的窝阔台子孙便叛离了金帐。他们自立金帐,认为自己才应该是金帐汗国真正的嫡系子孙。
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海都。
但奇的是,海都却对于自立大汗一事不感兴趣,反而将汗位让给了笃哇。虽然如此,海都却仍然掌握着这一系真正的实权,西迁的蒙古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她咬牙,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不要再攻城,退兵吧!”
他一怔,无论他如何折磨于她,她都不愿求他,现在却为了高昌城跪了下来。只是她求他的事,却是他也做不了主的。
他默然不语,她却以为他不愿答应。她以首叩地,苦苦哀求:“高昌只是一个小国,一直以来都以往来商人的税收维持,本也没什么物产。你们一路西行,已经消灭了西域几乎所有的国家,为何还不愿放过高昌?”
他沉吟道:“正是因为一路西行,跨过这片沙漠后,就会到达波斯。波斯人一向只认金银,到那时候,金银便会派上用场。”
她却仍然固执地叩首,因为太用力,额上鲜血淋漓。“求求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好,只是求你放过高昌。”
他皱眉,不顾而去。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攻城,这绝不是他的个性,而且这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海都是极刚愎自用的人,且治下极严,就算是身为儿子的他,也经常因为一点点小的过错被处于杖责的刑罚。
飞雪却不甘心,城破迫在眉睫,她从来不曾为了自己的城做过什么,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她膝行了两步,抱住他的腿:“只要你愿意放弃攻城,无论你让我做什么都好!”
他冷笑:“无论做什么都好?好,若是你能取来一朵活着的石榴花,我便代你向父亲请求,请他退兵。“
一朵活着的石榴花,飞雪愕然。石榴花在高昌也不算罕见,城主府里便种着几株,五六月间的时候会开出火红的花朵。只是现在却是严冬,这样的季节,百花早就凋零了,还到哪里去找石榴花?
她想了半晌,忽然想到火焰之山,现在只有火焰之山上还火热如夏,说不定在山的附近能够找到花草。
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此时,就算是万一的希望,她也不愿放弃。
火焰之山就在北方,她小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她也不与任何人说,便向着火焰之山的方向行去。
蒙古人对她全不在意,因知她即回不了高昌,自己在这沙漠之上也绝不可能生存。
她一路走去,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了。
沙漠上逐渐积雪难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而跌倒。但倒下后,她立刻又爬了起来。她早已经忘记自己大病初愈,只将希望寄托在那座红色的山上。
高昌和附近的人民都不敢靠近那山,因人们都知道那山是妖魔的所在。
离山越近,气温开始变暖,雪一落在地上便融化了,但却更加湿滑难行。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现出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光晕。她知道自己又要昏倒了,毕竟她的身体还十分孱弱。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几乎将嘴唇咬破,剧烈的疼痛使她打了个冷战。她忽然看见山下一片青葱,她大喜,果然因为地气渐暖的原因,虽然是严冬,这里仍然有鲜花开放。
她向着那片绿地奔去,如同奔向童年的梦境,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有石榴花,一定要有石榴花啊!
绿地上却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那些黄黄白白的小花点缀在绿草之中,本也是一幅颇为美丽清新的情形,落在飞雪的眼中,却比大雪中的沙漠还要凄冷几分。
她却不死心,一朵一朵花仔细看过去,将那片草地找了个遍,越寻得久,心时便越是绝望。严寒的冬日,到哪里才能找到一朵石榴花呢?
那片草带虽然并不算宽,但却围着火焰之山的山脚漫延开来,而火焰之山方圆几十里,以她一个柔弱的女子,若想在一时半会儿间走完,也是绝不可能。
她直走到天黑,也才不过走了一半的路程。她只觉得全身酸弱,头晕目眩。她本已经无法支持,完全是凭着一股信念,只是希望越来越渺茫,身体上的疲倦也越来越甚。
她终于坐倒在草地上,以手掩面,轻声哭泣。
找不到石榴花,高昌的人民便没救了,她几乎已经看见血淋淋的屠杀场面。她越哭越大声,只觉得自己也不必活着回到蒙古人的帐篷,还不如便这样死了罢了。
她却没有看见,她身边的草地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不知何时起,雪停了,天上出现了银色的月光。月光之下的草丛中,千万朵蝴蝶悄然飞起。那些蝴蝶与普通蝴蝶相比,体形更加细小,蝶翅上闪烁着微弱的磷光。
蝴蝶皆是向着一个方向飞去,聚集在一起,慢慢地凝成一个人形。
飞雪忽有所觉,抬起头,月光之下,一个青年男子,身穿银色长衫,站在她的面前。她吓了一跳,刚才一路行来,明明四野无人,这人是何时出现的?
她戒备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青年男子相貌颇为俊秀,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我名叫翼不飞,只是一只一心想要报恩的蝴蝶。许多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也是这样一个飘着飞雪的冬日。我受了重伤,被人所救。我一直记得她的容貌,在我的眼中,她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神。”
飞雪呆了呆,蝴蝶?他在说些什么?她是早便忘记了自己曾经救过一只蝴蝶,那只是陈年旧事中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她忽然想到这里是魔山,那人自称是一只蝴蝶,莫非他便是妖魔?
她又后退了一步:“你是妖怪吗?”她镇定地问,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吓倒她?
翼不飞微笑道:“在你们的眼中,我大概是被称为妖魔的东西。不过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迟疑了一下,“既然你是妖怪,一定有法力,你能不能让这里开出石榴花?”
翼不飞没有回答,衣袖轻扬,银光闪烁之下,整片草地上在弹指之间便开满了大红的石榴花。飞雪甚喜,连忙俯身去采摘,手指却自花朵中间穿过。她呆了呆,再去摘另一朵,却仍然摸了个空。
她甚是沮丧:“这花是假的?”
翼不飞微笑道:“当然是假的,这只是普通的幻术。严寒的冬日,怎么会有石榴花?正因为你一心想要得到石榴花,我只稍施法术,你便将别的花草看成了石榴花。”
她颓然坐倒:“可是我却是要真正的石榴花。”
翼不飞想了想,伸出手:“虽然我是妖,却也不能改变天地的定律。只是,我的身上却带着各种花粉,这一粒便是石榴花粉。”
翼不飞的手掌之中,有一颗肉眼几乎不能见的小小花粉。飞雪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粒花粉,只觉连呼吸稍微粗重一些,都似能将那花粉吹飞。她问:“这花粉又能做些什么?”
他微笑道:“不要小看这小小的花粉,它便是生命的源头。”
他轻轻吹了口气,那粒花粉飘然飞起,落入草从中的一朵小花里。那朵小花便发生了神奇的变化,花蕊之中慢慢地长出一颗黑黝黝的花籽来。更奇异的是,附近所有的花草都随着花籽的成长,迅速枯萎,当花籽终于形成时,方圆几十步之内的花草便全部泛黄凋谢了。
他将花籽自花中取出,放入飞雪的掌心。“你看到了,生命的形成必然伴随着生命的凋零,刚才为了使这颗花籽生成,已经带走了许多生命。若你想使这花生长,也需要用生命来浇灌。”
飞雪虔诚地接过花籽,小心地将花籽埋入土中。用生命来浇灌,她也不知道翼不飞这话到底暗示什么。但为了使这花生长,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愿意。
她忽然想起,商人们传说,西方有一种妖魔,吸取了活人的血得以长生不老,因他们自活人血中得到了别人的生命。她想,也许用血来浇灌就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转移到花的身上。
她本就觉得生无可恋,一念及此,不再迟疑,自地上拾起一块尖锐的石片,用力割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汩汩而下,落入泥土中,她焦急地注视着,泥土因吸入了她的鲜血而略带暗红,但泥土却寂然如故,全无新芽破土而出。
血流得多了,创口便慢慢凝结了,飞雪一见血不再流,立刻又用力割破刚刚凝结起来的伤口。她也不知流了多少血,眼前渐渐发黑。
翼不飞轻轻叹了口气,女子的固执带着一种令人动容的不屈。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笨拙地缝起他的伤口时,让他忍受了无比的痛苦。但若不是她,他当时便已经死去了。
他念头还未转完,飞雪已经因失血的原因,而昏倒在地。他并不急着救她,反而用指甲轻划过自己的手腕。指甲所经之处,那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肌肤上便流出了一滴鲜血。鲜血滴入土中,只是片刻功夫,一颗嫩绿的新芽就破土而出。
他的手腕又恢复原样,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