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授礼法延祚九年秋天。宁令哥已经走了四个月了,夏天在最后一声蝉唱中离开了人间。
洛紫陌每天的工作除了炼丹外就是照顾花园中的雪莲,她总是担心雪莲会死于炎热的夏季,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些雪莲却神秘地存活了下来。
秋天起矣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
她并不经常思念宁令哥,时而觉得忧伤,更多的时候不过是坐在树下仰望天空。
天是寂寞而疏远的,一如人间时时告别的众生。相聚和别离都让人黯然神伤,人因远离而更加烙印在心底。
她总是戴着那只琉璃珠钗,就算是沐浴也不愿拿下。只要戴着它,就能感觉到来自于那人的温柔。
她偶尔会想,何时宁令哥才会归来?她不过是眷恋他叫她的声音,因为失去了他的呼唤,生命变得无比空虚。
等待并不漫长,因为心存希望,当寂寞难耐之时便看一看摇曳生姿的雪莲,一切就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但,世事却往往出乎意料。
洛紫陌觉得自己必须离开兴庆皇宫是在她目睹了太子李宁明将二太子妃投入炼丹炉,并毁掉了满园的雪莲以后。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太子的性情益发古怪,谁都无法知道他的心到底沉沦在何处。
他将美若天仙的赵采薇投入丹炉,不过是源于一场争执。
赵采薇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曾回到兴庆皇宫,她回来时,是一个满月之夜。宫女们悄悄传说赵采薇开始服用五石散,每天都在现实与梦境中徘徊。
事情发生之时,洛紫陌如常地在丹炉中加入各类繁多的丹药,她炼丹多日,不曾炼出长生不老之药,也不曾炼出怯药延年之药。她所炼出的丹丸一壶壶地放在丹房之中,逐渐堆满了一个角落。
此时,太子推门而入,拉着披头散发的赵采薇。
她连忙起身迎接,看见太子脸上振怒的神色。
“紫陌,你还在炼丹吗?”赵采薇格格地笑,脸上带着妖异的红晕。
紫陌低声回答:“是的。”
赵采薇的笑声便忽然暴发了出来,“你为什么还炼丹?宫人们都传说你是二皇子的女人,你为什么还要替太子炼丹?”
紫陌一愕,不敢回答。赵采薇笑道:“你知不知道,每个妃子都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大妃喜欢任将军的儿子,三妃喜欢上了汉人种世衡,而我,而我,”
采薇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心思,忽然尖声叫道:“而我喜欢上了道士路修篁!”她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流满了面颊,“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
紫陌摇了摇头。
采薇神秘地笑笑:“因为他给我吃五石散?你有没有吃过五石散?那东西真地很神奇。”
紫陌怔怔地看着她,默然不语。
太子一掌击在她的脸上:“我说过我最讨厌吃五石散的女人。”
采薇被他打得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几乎撞倒了丹炉。灼热的生铁立刻将她的衣服烤焦,在身上留下一道冒着黑烟的伤痕。
紫陌吃惊地捂住嘴,但神智不清的采薇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她仍然吃吃地笑着,“你为什么不喜欢吃五石散的女人?你是在说反话吗?你父亲的情妇没藏黑云就经常服用五石散,可是你却一直在暗恋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一手,你们两个早已经勾搭成奸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对别的妃子都置之不理的原因,你爱上了你父亲的女人。”
太子的脸沉了下来,他本来盛怒的神情迅速变得平静。他淡然开口:“你说得话太多了,吃五石散的女人令人讨厌,而话多的女人则该死。”
赵采薇挑衅地扬起双眉,“我该死?那就杀死我吧!”
太子笑笑:“是的,你很快就会死。”
话声才落,太子便抓住赵采薇的手臂将她推入丹炉之中。迷醉的赵采薇仍然感觉不到疼痛,她全身的衣服因高温而迅速燃烧,她却仍然在火中笑个不停,“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吗?因为我说出了事实,你怕听见事实。”
她的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脸上开始显出一抹淡淡的幽怨,“可是所有的妃子中只有我曾经全心全意地为你炼丹,你可知道吗?”
火焰攀上了赵采薇的脸,这一刻她美丽如同火中凤凰。炉火在瞬间纯青,炉中丹药终于炼成了。
李宁明慢慢转过身,望向脸色惨白如纸的紫陌,“丹药成了,给我拿过来。”
紫陌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如同看着魔鬼。
李宁明道:“你看什么?难道没有听清我的命令?”
她幽幽地开口:“丹药成了,但那是二妃的命换来的。”
李宁明枯涩地笑笑:“正因如此,我才更应吃这颗丹药。”
紫陌咬牙,眼前逐渐模糊,她攀上梯子,用长柄勺舀出一颗火红的丹药。
李宁明看着这颗丹药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他吃得很慢,似要品尝药中滋味。
丹药被吞下后,他向着窗外望去,从这个窗口并不能够看见花园中的雪莲,但他却仿佛看见了。“我不喜欢那些雪莲,我却仍然容忍它们在皇宫之中存活,因为我希望在这个孤独的皇宫之中你能够有所安慰。”
紫陌怔了怔,不由望向太子。太子的眼角泛起了一抹凄凉的笑意,“人若能没有感情,该有多好啊!”
空气之中散发着一缕皮肉烤焦的味道,二妃正在化成一堆灰烬,灰烬之后便是一缕轻烟,轻烟之后则将空无一物。
太子走出丹房,大声吩咐:“拨掉那些雪莲,一棵不许剩下。”
紫陌慢慢地坐倒在地,她想,太子是真地疯了。她想她也要疯了,如果她继续留在这个疯狂的皇宫之中。
雪莲垂死之时散发出绝望的清香,香气自鼻端一直钻入人的身体之中,似不甘的幽魂,要依附着人的骨髓而存活。
夜晚来临后,紫陌换上一件黑衣的衣服,头脸也用黑布包住。又自御马房中偷了一匹马,悄悄地溜出皇宫。
她想,她要回到敦煌去了,她是如此怀念着月牙泉和鸣沙山,只要能够回到敦煌,一切就会回到过去。而且……
而且去敦煌的路会经过甘州,也许,也许能够见到他。
如此想来,她便忽然急切起来,心中的期盼如同蓬勃而生的春草。只要向西行,只要一路向西。
她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向西的路漫漫无边,来的时候,她用了整整二个月的时间。
她每日在马鞍上画上一条痕迹,到第七天的傍晚时,她终于看见苍茫古道上的城市。路人不多,因为前方在打仗。
她问每个经过的人:“是甘州吗?”
人们都会肯定地点头,她的心便会更加雀跃。她固执地问着每个人,就算是已经得到过几十次相同的答案,仍然契而不舍地问下去。
但当甘州近在咫尺之时,她却又觉得不安。
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找他吗?
她在离甘州不远的城外树林中下了马,拾取地上的树枝生了一堆火。天已经晚了,也许应该明天再进城。
她在火边计划着进城的情形,见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
她用力地想,越想越是迷茫,见到他时,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
她感觉到自己的不安与急迫,忍不住笑了,也许一句话都不说吧!
忽听蹄声“得得”,几匹马儿向着她的方向疾奔而来。
一骑当先,马上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女子长着漆黑的头发,碧蓝的双眼,肌肤雪白,她只看了一眼便知是回鹘族的美女。
那女子似乎是在逃命,满脸惶急,马儿不辩方向,向着紫陌冲了过来。
紫陌闪身,让过奔马。耳边传来鸣镝声,一枝箭,快如闪电般地射来。马上女子闷哼了一声,被箭射中,自马上跌落。
紫陌一惊,心想她被这一箭射中,只怕是必死无疑。那女子却□□了一声,自地上坐起来。箭也落在她的身边,紫陌这才看见,原来箭是没有箭头的。
身后的几骑追兵也到了跟前,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
他在紫陌面前勒住奔马,含笑看着紫陌。
紫陌的脸有些红了,她抬头看着少年,想了半天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宁令哥眨了眨眼睛,一如往常地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容,“为什么不说话?”
紫陌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又想了想,嫣然一笑,毕竟没有说话。
宁令哥伸出一只手,紫陌将手交到他的手中。他轻轻用力,便将紫陌拉上马背。
思念可以很远,原来也可以很近。
他轻声说:“我每夜都会梦见你。”
紫陌咬唇,低头笑,“不相信。”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前:“问问它,是否在说谎。”
那颗心沉实地跳动,紫陌伏在宁令哥的背后听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悲从衷来。不知为何,她有不祥的预感,似乎一切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却仍然勉强笑道:“我也一样思念你!”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说过的最露骨的话。
宁令哥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抬头看看头上的星空,伸手指着北方的星辰,“你看那星斗。”
紫陌望向北方天宇,七星之外,便是北天最灿烂的星辰。
宁令哥指着那颗北方天空最亮的星,“那是北辰,只要找到它,就可以找到大地的方向。”
他没头没脑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似是颇为出人意料。但他便这样说了,而紫陌也静静地听,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北辰,只要找到它便可以找到大地的方向。
她用力点头,“我记住了,只要找到它便可以找到大地的方向。”
只要找到你,便可以找到心的方向。
紫陌紧紧地抱住宁令哥的腰,两人打马向城中奔去。其实并非如此艰难,一切皆可在不言之中。
马上的女子亦被带回城,城在紫陌来前被破,出逃的女子便是回鹘公主。
她是一个固执之中略带哀伤的女人,据说她所有的亲人都死于这场战争,唯一活着的皇室成员便只剩下她而已。
她被带回城后,便不再进食,只是沉默地接受着每个对于她的安排。
她即将在三日后与敌人李元昊仓促成亲,这场政治婚姻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安抚回鹘不驯服的人民。
回鹘公主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如同一个哑巴。她每日寂然不动,目光固执地停留在同一个位置,谁也不愿看上一眼。
宫人们悄悄传说,“公主是气疯了吧!”
但她的眉间眼角也没有一丝愤怒之意,只是漠然,无边的漠然。
三日后,婚礼如期举行,李元昊与回鹘公主站在城头接受回鹘百姓的朝晋。
人们在城下哭泣,城上则响着欢快的音乐。
终于有人大声呼唤:“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们的敌人?”
呼唤的人立刻被混杂在人群之中的卫士拖到城前,一刀将头自颈上砍下。
人们愕然,宁静片刻,怒潮却立刻汹涌澎湃。
人潮向着城下冲来,“你不是我们的公主,为何要嫁给杀死你父兄的人。”
“难道死就那么可怕吗?”
更多的人头自颈上滚落,城下的鲜血如同黏稠的沥青,将人的双脚牢牢地粘在地上,举步唯艰。
公主却嫣然一笑,三日以来终于开口说话:“如果你们一定要我死,又有何难?可是为什么你们自己不愿活下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活着。”
她向着城下一跃而下,全无征兆。
站在她身边的李元昊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了一片白色的衣袂。
公主落入城下的积血之中,逶迤如同一段织绵。
人们又一次寂静如死,公主未死之时,人人以其为耻,当公主真地死去后,人们才感觉到了后悔与不安。
李元昊露出古怪而残忍的笑容,他慢慢开口,一字一顿,“多么愚蠢的人们!你们是因为公主而活,现在她死了,你们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他轻轻挥了挥衣袖,杀戮再次展开。
这一次的屠杀有别于上次,不再有所选择,逢人便杀,直杀到每走一步都必然会踏上残肢断臂。
乌鸦在甘州的上空飞翔,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尸体上行走,挑选着眼部与腹部膏腴的血肉。这一大群乌鸦随着运尸队的到来而转移到了乱葬岗,它们在那里足足吃了数月之久。数月后,每只乌鸦都因脑满肠肥而无法轻易地在天空飞翔。
紫陌轻轻地握住宁令哥的手,她感觉到他的手心也如同冰一般的寒冷。她低声说:“我想离开这里。”
宁令哥点头,“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回敦煌。”
紫陌忍不住笑了,他到底是知道她的,她甚至不曾说过她思念着故乡。
当天夜里,宁令哥一直听见乌鸦固执的鸣叫声。由于血腥气太浓,即便是在远离城墙的皇宫之中,也仍然会因这可怕的气味无法入眠。
他起身望了望窗外,看见一轮美丽的圆月。
他便想起了紫陌,这个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吗?
一想起她,思念便忽然如潮而至,也许她也同样无眠。
他向着紫陌住的地方走去,一路看着月下的树枝,影影绰绰如同鬼魅。他想,也许疯狂是深值于李姓的血液之中,他曾以为父亲、哥哥及宫中那些女人的疯狂来缘于兴庆阴郁的皇宫。
到了甘州后,他的父亲变本加厉,比原来还要更加疯狂得多。
他想,也许疯狂也深植于他的血液之中,或者有一天,他也会如同他的父亲和哥哥一样。
他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到了紫陌的寝宫之外。寝宫的门半掩着,他的心不由地一跳。
他推门进去,立刻看见了一幕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情形。
他的父亲以手捂鼻,大声地□□,鲜血自他的手指缝中流出来,流了满地。但却没有宫人在旁边侍候,他一看便心下了然,他的父亲临幸女子之时,总是不喜欢有外人在场。
然后他便看见紫陌,他的心便一路沉下去,如同沉入无底的深渊。
紫陌!他的紫陌!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