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现慧星,朝臣都以此事劝谏我,说是阴星克主。我笑笑说,“宫内的事,诸位大臣就不要操心了。”
阴星克主,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指的她,贞儿,但我又能如何?我是一个皇帝,同时我也是一个男人,只是深爱一个女子的男人而已。
每天早上,在银镜的前面,万贞儿都会仔细地数数鬓边的白发。身后,有宫娥用舌头将她的头发细细地舔过一遍。然而再怎么努力想保持青春,都是不可能的,人老了,就象是花朵凋谢了一样,即使还挂在枝头,也卷曲了,枯黄了。
见深早上的时间是最忙的,匆匆去上朝,用过早膳便马上走了。
看着他依然年轻而健康的身形,万贞儿便不由地叹气。
纪氏怀了身孕,她按从前的作法,让太监张敏送去了一剂打胎药。
张敏回来的时候,却有些惊惶的神态,她问,“可办妥了?”
张敏连忙说是,她便不再深究。
心里不由疑惑,却觉得疲倦,随她去吧。
女子纪春红却是十分聪明的。张敏来时,便苦苦哀求,皇上至今还未有龙种,总是要为皇上留下一点血脉吧?
张敏也犹疑不决,这样的事情,他本也不敢作,但万妃的吩咐却又有谁能不遵?
便将药剂减了一半,对纪氏说:“这药,我减了一半,你喝下去,如果这孩子还能活,那就是天命,如果不能活,也不能再怨我了。”
纪氏无奈,只好喝下了药,谁想,居然没有把孩子打掉。她便悄悄地藏在冷宫,静静地养着身子,总算到了十个月,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
她不由地笑着哭泣,这孩子活得可也真艰难啊。
因为吃过了打胎药,孩子生下来后便一直身体不好,但总算还是活下去了,到了长大后,头顶心没有头发,大概也是那拜那药所赐。
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才能见天日,总是想着万贵妃,连睡梦中都会惊起,唯恐宫人忽然出现,夺走她的孩子。
然而,她却并不恨万贞儿,想着初见她的时候,那个女子默默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睛中所蕴藏的悲伤之意,那悲伤是如此的浓重,连她见了也不由地酸楚。只是,这个悲伤的女子为何如此恨毒,连一个未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孩子慢慢长大,一直被关在冷宫里,吃的东西也是张敏偷偷送来的。
那时废后吴氏也住在冷宫,她是痛恨万妃的,因此就对纪氏特别的照顾,两个女人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吴氏经常把自己的东西拿给孩子吃。
但谁也不敢放他出去,怕一出去就会有杀身之祸。
有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窗前,悄悄在向外凝视,他会问她:“母亲,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便忍不住悲伤,抱着孩子默默垂泪,那孩子便再也不问,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她从未奢望皇上会解救她们母子,只希望这孩子能长大,得享天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孩子的头发长得都拖到地上了,也从来未曾剪,她自己也一样,镜中的容颜憔悴而瘦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成化十一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也许是年少登基的原因,过多的国务和内务使我迅速苍老。我只有二十八岁的时候,看起来已经象是四十岁的人了。
而贞儿却依然年轻,她的容颜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基本没有过改变,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来保持的,但是,她仍然肌肤似雪,鬓发如云,状如二八丽人。
我自从悼恭太子事后,便少近女色,每夜都宿在宁贞宫,夜晚的时候只要静静地看着贞儿便已经觉得满足,只是我同时对她怀恨在心,我总是想着我那些死在她手中的孩子,他们或者还未出母腹,或者中途夭折。
这样的爱与恨总是交织在一起,每日里都折腾着我,经常使我痛不欲生。
有时,在夜深人静时,看着她熟睡的脸,我便有一种想杀死她的冲动,这样我就可以从她的网中解脱出来,但每当看见她那样恬静的脸,我又无法真地去行动,我想,如果她死去了,我也活不长久的。
我的母亲虽然对此十分不满,但她也无可奈何,贞儿在景泰年间的时候一直跟随着我,在那个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抛弃过我,所以她也只能任由我们这样下去。
六月的望日,太监张敏替我梳头,那是在我侵宫里,贞儿并不在左右。
我看着镜中衰老的容貌,与日俱增的白发,忍不住叹气,“我已经老了,却还没有子嗣,也不知道死了以后社稷江山交给谁呢。”
张敏站在我的身后,有一刻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忽然跪在我的面前,说:“万岁,老奴死罪,万岁已经有了儿子了。”
我吃了一惊,审视着他的脸,“你说什么?”
他回答:“万岁的儿子如今已经六岁了。”
我心里不由一喜,“我的儿子在哪里?我为何不知道。”
他回答:“皇子一直养在冷宫,不敢使人知道,怕会遭到毒手。”
我想起了贞儿,我说:“你带我去。”
张敏便引我向冷宫而去,一路上我却不停地想到万妃,如果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会如何呢?
我想在我到达以前,一定已经有宫监去通了消息,一个穿着红衣的小男孩站在冷宫的门前焦急地张望。
我到了以后,他仔细地看着我,看了许久,忽然扑到我的怀里说:“父皇,我是您的孩儿啊!”
我抱着他,把他放在我的腿上。这孩子头发很长,也没有好好梳理过,他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不由地心伤,这孩子长得十分象我,真是我的儿子啊!
抬起头,纪氏倚在冷宫门口,她并没有跪拜,我也没有怪她。我看见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双眸中盈盈含泪,我知道这些年她也受苦了。
我回头对张敏说:“传旨,封纪氏淑妃,移居永寿宫。”
那孩子却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低下头,他说:“父皇,您救我母亲一命吧!”
我愣了愣,“谁要伤害你的母亲吗?”
孩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母亲刚才对我说,父皇来了,她就活不长久了。父皇,您救救她,不要让母亲死好吗?”
我抬起头,纪妃泪水夺眶而出,她跪下说:“皇上,请宽恕这孩子的无心之言。”
我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笑笑道:“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我给孩子起名叫佑堂,却未封太子,我总是怕贞儿伤心,我想,封太子的事还是缓一步再说吧。
傍晚的时分,我回到宁贞宫,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背叛了贞儿,仿佛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并非她的过错,而是我的过错,这样想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贞儿仍然独自坐在窗前,宁贞宫象往日一样看不见宫人。
我觉得她坐着的样子,仿佛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她并不象活物,倒象是一个雕塑。
我坐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那双苍白的手也同样是冰冷的,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拉她的手,因为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但自从嫁给我后,她的体温就越来越低,有的时候,我觉得那样的冰冷会从她的身体传到我的身上,使我不由寒侵肌骨。
她并没有看我,说:“你找到他了?”
我沉默不语,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了她的,她笑了笑,“现在你不用担心了,你不仅有了儿子,而且儿子都已经六岁了,还很聪明伶俐呢!”
我仍然不语,她瞥了我一眼,说:“你不怕我再杀了他?”
我深深地看着她,“贞儿,为什么?就算你恨我,也不要去伤害孩子好吗?他们是无辜的。”
她有些疲倦地笑笑,“我不恨你,我谁也不恨。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把他送到太后那里去养,以防万一。”
我笑了笑,道:“我已经这样作了。”
她也笑了笑,没再言语。
我们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一种寂寞孤独的情绪忽然涌上了心头,我再次抓紧她的手,这样的人生,真令人伤痛。
三天后,移居永寿宫的纪妃便自缢而死,而张敏也吞金而亡,我的儿子因为是养在周太后处,倒是平安无事。
我不知道他们的死是否是万妃所为,但我已经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临,只是来得太快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探询贞儿的态度,因此,当我得到他们死讯的时候,我便到宁贞宫对贞儿说:“纪妃死了,张敏也死了。”
她“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说:“他们两个人一起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奇怪的?”
我叹了口气,“他们两人都是自尽的。”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是她干的,也许不是她干的,但就算不是她干的,他们也是因为她才不得不这样作。
然而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真是很残酷,我只在乎我的儿子,只要我后继有人了,那么他的母亲如何,我并不介意。
除了这个外,我就只在乎贞儿了。
佑堂知道他母亲的死讯后十分悲哀,一直痛哭了许久。这孩子异常聪明,才几天的时间,他便已经把宫内的形式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了我对万妃的宠爱。因此在他见到万妃的时候,总是眼含恨意。
他的恨意全不加掩饰,不仅是我,连周围的内侍都感觉到了。
而贞儿呢?她也一定感觉到了,但她形若无事,仿佛那孩子并不存在于她的眼前,也仿佛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于她的眼前。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冷漠,然而这种冷漠的态度却益发地深深吸引着我,我总是想激起她的注意,总是想引起她的情绪,我常想,这个女子冰冷的面容后,是否还存在的情感?
我不能确定,我记得在我很少的时候,这个女子经常微笑,也会为了花谢月缺而落泪。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女子?是我吗?
是我吗?
我想起那个死去的男子,他死在我的阴谋下,是因为他的死夺去了贞儿的笑容吗?是这样吗?
我扪心自问,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会否还那样作。
这样考虑了许后,得到了答案居然是一样的,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仍然会那样作,只要他活着一天,贞儿就不属于我。
一旦他死去了,贞儿才能被我所拥有,就算为此我不得不付出可怕的代价,为此我不得不抹杀贞儿脸上的笑容,我也义无反顾。
生命再来一次,还会是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