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堡之变后,一切也都变了。
皇上的大军被全部消灭,圣上也成了瓦剌人的俘虏,当前方的残兵败将开始出现在北京城时,一种惊恐与焦虑的心情充满了每个人的心。
万贞儿从来不问外面的事,她总是在默默地祈祷杜缄言能够平安地回到北京,当失败地消息越来越成为事实以后,她却并不觉得惶急,她想,杜缄言一定还活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她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北京来。
然而,阵亡将士的家属却开始终日哭泣,无论白天黑夜,万贞儿都能听见那样凄测的哭泣声。
既然是在深更半夜,她都会忽然被这种哭声惊醒,然后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沉思,她想,他不会死的,他对她说,记住我的名字,她坚信他不会死的。
瓦剌的军队越来越靠近京城,在于谦等人的一力主张下,成王登基称帝,这样就可以避免瓦剌以圣上来威胁大明。
万贞儿虽然并不关心政事,却对此事觉得不安,她总觉得杜缄言一定是和圣上在一起,如果新帝称制了以后,还有谁会记得去迎接圣上呢?如果没有人去迎接圣上,也许杜缄言便也无法回来。
她这样想着,却无可奈何地看着事态发展下去。连孙太后都不能阻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作得了什么呢?
这一段时间里,最悲伤的人就是钱皇后,她总是日夜痛哭不止,万贞儿每每在她的宫外经过,都会听见她的哭泣声。她便也忍不住悲伤,杜缄言,他到底在哪里?
由于日夜地啼哭,不久后钱皇后的眼睛就瞎了一只,但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皇后眼瞎的事情竟然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万贞儿觉得她很可怜,虽然贵为皇后,夫君在的时候并没有对她特别宠幸,而现在最悲伤的一个人也是她。
她便经常带着太子去看看皇后,而周贵妃也经常到皇后的宫中陪伴皇后,两个女人经常会抱头痛哭,那样的一段时间也许是她们两人之间最和睦的日子了。
一日,瓦剌的军队终于攻到了北京,每个人都笈笈自危,连万贞儿也不由忧虑,如果瓦剌的军队真地攻进来可怎么办呢?
回头看看太子,那孩子仍然不知道世事如何,总是嘻嘻哈哈地笑着,在她的身边玩着玩具,如果真地攻进来了,恐怕太子也会遭怏。
孙太后,钱皇后与周贵妃也都茫然不知所措,这些女人虽然在后宫的斗争中足智多谋,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她们也是一酬莫展。
孙太后有些踌躇地看着太子,“如果真地攻进来了……”她看了万贞儿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万贞儿咬了咬牙,跪在地上说:“太后放心,如果真地攻进来了,我就抱着太子投井,一定不会让太子受委屈。”
大家不由又都眼睛红了,孙太后轻轻搂住万贞儿,老泪纵横,“好孩子,难为你了。”
万贞儿也忍不住流泪,她想,杜缄言,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北京保卫战终于在每一家人民的顽强抵抗中取得了胜利,大家都松了口气,明军也趁胜追击,一直把防线推进到大同以北。
景泰元年的八月,上皇还朝,那已经是他离开北京城后一年的事情了。
瓦剌终于主动议和了,这一次战争,算是大明最后得胜了。
但人人却仍然记得曾经那样惊惶失措的日子,土木堡之变的次日,满朝文武哭于朝门之外,哭声惊动整个禁城,自那日起,这一年的时光似乎都是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了。
还朝的上皇被直接迎入东安门,居南宫,从此后就是被软禁了起来。而新帝也终于可以誊出手来对付旧帝的支持者,和平后便意味着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新的太后和皇后进了内宫,现在太后姓吴,皇后姓汪了。
我四岁的时候开始了记忆,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站在宫院里的一棵桑树下,树上结满了紫红的桑葚。
这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天空蓝得透明,一片片白云悠闲地飘浮着,一些蚊虫蝇蝇地叫着从我的身边飞过,他们谁也没有理睬我。
我东张西望,看见一只懒洋洋地白猫从我身边经过,它看了一眼我衣裳上绣的龙,似乎打了一个冷战,立刻跑到了花丛里,消失不见。
我抬起头,一阵风吹来,树上成熟地桑葚便摇摆不停,我用脚踢了树干一下,但那树却不为我所动,桑葚仍然在摇晃,我焦急地等待。终于有一棵犹犹豫豫地离开了枝头,我张开嘴等着它落到我嘴中。
然而一只纤细白晰的手却在半空中接住了那枚桑葚。我回过头,她笑嘻嘻地站在我的身后。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穿的月牙白衣裙在柔风中飘动,一缕散落的长发垂在她的鬓畔,她微笑着看我,象是刚刚贬落凡尘的神仙。
她说:“太子想听桑葚吗?”
我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她甜美的微笑使我忘记了桑葚的味道。她说:“要洗干净了才能吃。”然后她牵起我的手向宫内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歪着头看她,这个美丽的女子就是我的侍女万贞儿。
在以后的八个年头里,无论是多么艰难的环境下,她总是陪伴在我的身边,而我,无论在怎么艰难的环境下,只要一看到她的微笑便会重新生起勇气。
我相信自我四岁开始记事的那一天,我便已经爱上了她。
我在这一年冬天来临前被我的叔父赶出了皇宫,住在临时修建了行宫里。我知道他一直想废去我这个太子,但由于他自己并没有子嗣,且由于我的婶子汪皇后的一力反对,此事一直无法成功。
我叔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婶子汪皇后,她生了两个女儿,一直致力于与杭贵妃的不懈斗争,她尽全力阻止叔父废我的举动,我想是另有他意。那时候杭贵妃刚刚有孕,如果所出是个男孩,那么对于她的地位是一个很可怕的威胁。然而我依然感激这个妇人,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们,我的母亲与钱皇后一起被软禁在南宫中陪伴我的父亲,周太后虽然免去了软禁的命运,却也自身难保。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汪皇后经常会招见我,也许她并非真心喜欢我,但这种姿态却使我在绝境中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然而十个月后,当杭贵妃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后,我便不得不接受被废的命运,而她,也同样不得不接受被废的命运。
自那后,我便成了沂王,而她则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幽居在迎春宫。
那时候,我虽然才五岁,却已经懂得很多的事情了。
人总是在忧患中长大的。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身边只有那个女子陪伴着我,我住的沂王府是在城效的一个荒芜的地方,只有两进院落,比一个四品的官员还不如。
府中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负责饮食的老妈子,两个家丁,却从早到晚都有锦衣卫严密地保护着我。
所谓之保护,也无非是监视,我虽然年幼,却也算是我叔父的一个威胁。
我总是回忆着秋日午后东宫中的安宁生活,那女子在阳光中美丽而纤柔的手,紫色的桑葚映着她几乎透明的肌肤。
现在她不得不终日操劳,为我洗衣物,照顾我的饮食,整理房间,她虽然是宫女,但我相信,在宫中她一定没有作过这些粗活儿,但她却默默地忍耐着,全无怨言。
我总是寻找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月牙白的裙裳,由于一直没有新衣,她的裙脚都有些破烂了,但是她却永远是那样净洁而轻盈,纤细的足,踏在地上的时候不动纤尘。
在她工作的时候,我总是不停地问她:“我的父亲呢?”
“在南宫里。”
“我的母亲呢?”
“陪着你的父亲。”
“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们?”
她便叹口气,停下手中正在作的工作,然后抱着我的头说:“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们的。”
我的头倚在她柔软的胸口,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微香,我总是满足地叹气。能不能见到父母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完全不记得他们长的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只要我这样问她,她便会怜悯的搂住我,我便可以倚在她的身上。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样的时候,我知道,她是我的。
但,她并不是我的。
每过一个月都会有一个宫女悄悄来找她,她们两个人总是切切私语,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但那个宫女走后,她总是会一个人默默垂泪,我看见她经常抚摸端详一块虎形的玉饰。
她对于那块玉饰的热爱使我怒不可遏,在朦胧的记忆中,有一个高大而健康的男子的脸。那男子与她默然相对,眼中的深情,似乎可以溶化金石。虽然并不确定,但我相信这块玉饰与那个男子有莫大的关系。
然而我并不表示我自己的愤怒,我总是对她的异样漠不经心,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久后,翰林学士徐有贞开始教授我经文,他是副都御史,与杨善同僚。在教授我课程的时候,他总是会提到杨善到瓦剌迎回我父皇的故事,我想他必是心里对新帝不满。
我也对新帝不满,他废去了我的太子之位,还将我的父皇母后囚禁于南宫。
我九岁的时候,机会又一次来临,太子朱见济不治夭折,我从未见过这个堂弟,但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便在默默地祈祷着让他快一点死去。
我的叔父再无其它子嗣,只要他死了,我便还有机会重新登上太子之位。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听到了我的话,见济只活了四岁就死去了。
那一段时间,我每日在焦急地等待,但是,我的叔父不管朝臣的建议,一直不愿立我为太子。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戒备着我们父子,唯恐我们会重新把他赶下皇位。
我身边的锦衣卫越来越多了,那都是我叔父派来监视我的人。
我开始试着收买一些人,这些事情都是我的老师徐有贞在暗中进行的。他总是恩威并施,晓以大义,因此,看守我的锦衣卫慢慢地变成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