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亲自接见并与锦衣卫指挥史王广明交谈,让他明白我的叔父总是会死的,而且我的叔父并没有儿子,那么他死了以后,谁会拥有天下呢?只要有一点脑筋的人都会猜到。
这段时间里,我想,我的叔父同我一样的痛苦。
随着我的长大,太监曹吉祥慢慢与我取得了联系。他说,叔父在宫中与不同的女子欢爱,以期得到一个儿子,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却一直不能如愿,反而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越是这样,他便越着急,便越要与女子欢爱,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我觉得这样下去,他会不久于人世。
真正的时机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来临。
我的叔父终于无法经受长期的焦虑不安与纵情声色,一病不起。这便是我们的机会,是我与我父皇等了八年的机会。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八年里,我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虽然在许多人眼里,我还是太小了,但是我却正在慢慢地掌握着某些力量,静静地寻找时机,待机而发。
我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成熟得多,也工于权谋,这个天下,毕竟还将是我的。
那一天晚上,有一个男子忽然造访。他是通过曹吉祥的努力从南宫出来见我的锦衣卫。
那男子双鬓微斑,脸上颇见憔悴之色,但身材却依然高大。
他在我的跟前跪下,我注视着他的脸,然后又看了一眼他腰间黄金吞口的长刀。我想,这个男子我一定见过,在许久以前,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我便已经见过他。
一种淡然地仇恨便悄悄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他是与我来抢东西的。
徐有贞仔细地告诉了这男子,明夜我们将执行的计划,他沉默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我冷冷地注视着他,一个念头上了我的心头,以至于当他告辞的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回答。
我看见明月的庭院里,万贞儿静静地站在一棵杨树下,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那男子走出屋去,便看见了绿杨树下的万贞儿,虽然事隔八年,我相信万贞儿仍然象八年前一样美丽动人。
他毫不迟疑地向她走去,我分明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这种感觉简直让我发疯。
这两个人默然相对了很久,他对她说:“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万贞儿点了点头,“我一直记得,每天夜里我都在心里叫你的名字。杜缄言。”
这个不贞洁的女人,她居然在叫别的男人的名字。
十一岁时,我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更加自私,对于太子之位的患得患失已经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是我的东西,我就要牢牢地抓住,决不能让别人夺走。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慢慢地转到屋后,锦衣卫指挥使王广明站在阴影间,他将是明日计划的参与者。
我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他点了点头。
我说:“杀了他,明天乘乱杀了他。”
他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骘之色,然后点了点头。
这人有嗜血的本性,这种个性是我极欣赏的,依靠它,我可以作许多事情。
被后来的史家称为夺门之变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正月的壬午,我的叔父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那一天的白天,又有许多大臣联合上章,请求复立我这个太子,因为他们都怕我的叔父忽然死去。
但即使是这样,他终于还没有同意。
当天晚上,我与武清侯石亨,杨善,徐有贞等人,带着一些锦衣卫向南宫而来。在禁宫门前,我们遇到了我叔父的裔系亲兵的阻拦。
小规模的战争迅速展开。
我站在徐有贞的身后,听着两军交战的声音。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兴奋的时刻,我将要改变历史,夺回本来属于我的东西。
敌军甚是矫健,有一忽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军似乎就要不敌了。然而此时,敌军却后方大乱,我知道是曹吉祥来了,他带着一群太监和一些锦衣卫从后方而来,我方乘乱而上。
我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全无危险的感觉。
黑暗中的战争,有如默剧。为了不惊动生病的皇上,敌军都没有出声,而我方则为了不惊动敌人其他的人马也没有出声。于是战场上只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
即使在黑暗中,我仍然清楚地看见临死前敌人的脸,痛苦与恐惧控制了他们,他们肌肉抽蓄,五官扭曲,摔倒的时候十分缓慢。
敌人战到最后一个人,没有人投降,他们全死了,忽然之间尸体便堆满了宫门。
我从敌人的尸体上走过,那种践踏生肉一般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我拼命忍着呕吐。
然后我们便顺利地到了南宫,再也没有人阻拦,那时候,已经快四更。
南宫的宫门紧锁,谁也没有钥匙。我让锦衣卫用刀剑辟门,过了不久,门就被辟开了。
里面是一片黑暗,大家忽然面面相觑,到了这个地步,却似乎没有人敢再进一步。
此时一个人掌着灯火而出,孤灯清影照着他的脸,是他,杜缄言,身后跟着我的父皇。
大家便立刻下跪,口呼万岁。
我在跪倒的时候,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杀他的机会,我知道他一直拼死保护着我的父皇,即使在瓦剌也从未离开过他一步。这样的一个功臣,一定会论功行赏,到时候他便会要求娶我的贞儿了。
大家蜂拥着父皇而去,杜缄言落在后面。我用眼睛瞟了王广明一眼,他心领神会。
他便故意走到杜缄言的身后,然后他举起了刀。
那美丽的刀光,在黎明前的夜空中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那样刀光闪烁下,我忽然想起万贞儿一双美丽的手。那双手在秋日的阳光里有着玉石一般的颜色,从此后,这双手便只属于我所有了。
我唇边带着冷笑,他倒下时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他是在不知不觉中便死去了。没有人注意,所有的人都在准备新皇的登基,天地间只有我知道,不,还有王广明知道,还有他知道。
夺门之变后,万贞儿很快便得到了杜缄言的死讯,那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去作他们该作的大事情。她在灯下为朱见深缝衣,灯光昏黄。
这是一个雪后的深夜。
窗外的院落是白茫茫的一片,时而有一两只寒鸦的啼叫声。
她在绣着一件新的黄衣,衣上有一条戏日的龙纹,只有未来的皇帝才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她一针一针地绣着,听着外面的更鼓声。不知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不知道皇上可平安,太子可平安,还有杜缄言,他可平安?
一阵冷风吹入窗子,烛光摇了一下,她愣了愣,手指一颤,针便忽然扎到手指上,一滴血忽然落下来,落在龙的眼睛里,便如泣血一般。
她心里一紧,多么可怕的征兆啊!
放下黄衣,她有些焦急不安地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
东方开始泛白,她走出院子,望着皇城的方面,好象没有什么动静。
忽然,钟鼓齐作,她倒被吓了一跳。
钟鸣九响,又杂了鼓声,歇了歇,又鸣了九响,然后又是九次,是新帝登基了。
路旁摆摊的商贩停下了手里工作,走在路上的人们停住了脚步,妇女们也不再谈话,大家一起看向禁宫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们开始切切私语,“是皇上驾崩了吗?”
万贞儿站在北京冬日的街头,她的目光似乎透过了清晨的薄雾,新帝登基,终于登基了。
仁寿宫中的景泰皇帝吃惊地询问内侍,“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敲的钟?”
内侍们纷纷跪倒,失声痛哭,“是太上皇,他回来了!”
景泰皇帝发了半天愣,才无奈地苦笑着说:“好,好,这样也好。”
这个中年男人慢慢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语地说:“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