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叶枯雪是被易小公子介绍到苏生恪这里来的。
易小公子风流不羁玩得开,勉强算是他朋友,有次两人在个游艇派对上碰见,所有人都左拥右抱,唯独叶枯雪坐在一堆美女帅哥里拄着拐杖一脸富贵轻愁,小公子看不下去,把一张烫金名片塞进叶枯雪口袋,倒把他吓了一跳——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人用名片?真是古意盎然。
雪白、菲薄、挺括的一张纸,上头苏生恪三个漆黑大字,下头一串地址,居然就在他的高新产业园区,其他一切信息欠奉。
他诚恳请教,易小公子刚从漂亮的混血男模唇上咬了两颗樱桃,樱桃梗在嘴里打了个结,慢悠悠被另外一个女明星叼去,他才转头看他,只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是个能让你做出正确选择的地方。
他上下打量一眼易小公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后来他就把这件事忘了。直到一次家族聚会,餐桌上叶婴问阿然报考的志愿填好了么,阿然眉飞色舞地对姐姐说,他估过分,应该能考上NIF的生物物理系,当苏生恪苏生教授的学弟。
叶枯雪第一反应:啊什么,不是姓苏?
他找了本苏生恪的书来看,是论证意识解离症并非□□的病变,而是构成意识的粒子在微观物理层面产生了异位纠缠,导致□□与意识的不兼容。
叶枯雪第二反应:每一个字我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一起我就看不懂了呢?
他忽然有了一丝兴趣,权当打发无聊,去了苏生恪的实验室。
然后他就明白为何阿然说是做苏生恪的学弟,而不是学生了。
苏生恪已经到了意识解离症末期,他的意识除了思考,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这个身躯。
他见到苏生恪的时候,男人坐在配备全天候生命维持系统的轮椅上,瘦削得几乎皮包骨,苍白、净硬得像某种金属的雕塑,一双眼睛明明是暗的,像死掉的月亮,偏偏被他一扫就心里莫名发瘆。
听了他的来意,合成声音响起,意外的是个轻柔动听的声音,“人生所有的选择都只有一次,无论大还是小。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以前的你’会怎么选择。”
叶枯雪微笑,单手扶着拐杖,得体矜贵又平易近人。
苏生恪的半张脸浸在绿植投下的阴影中,他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是由在脊髓里的生物电脑控制的,缓慢而古怪。
他问了叶枯雪一个问题:“你觉得前世是什么?”
叶枯雪没有说话,他雍容地笑了笑,等待对面的男人告诉他答案。
苏生恪给叶枯雪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快三百年前,清代中叶一个文人随手所记下来的,一个叫方文木的人的奇遇。
方文木在康熙年间出海,遭遇海难,飘到了一个海岛,遇到一个名叫毗骞王的国王。
毗骞王告诉他,世界是循环往复的,十二万年轮回一次,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所有今生所经历的一切早在每一次定数轮回中就上演过无数次。
而方文木也是第无数次来到这个岛,与毗骞王重复无数次,一字不差的对话。
“……庞加莱重现。”听完这个故事,叶枯雪噙了口茶,慢慢咽下去,才悠悠地道。
“对,而前世也如是。”
苏生恪的理论中,所谓转世,就是完全复刻了自己某个祖先的DNA,呈现了完全一致的生物性状,而那个祖先,就是前世。
“完全合理,然后呢?”
“根据庞加莱重现的理论,DNA极少出现单一复刻,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小范围的过去重现,包括周围的人、发生过的事、甚至于人际关系。”
叶枯雪开始明白了,他双手拄上拐杖,饶有兴趣的向他倾身,“而你可以让我看到我的前世。对么?”
“对。构成意识的基本粒子是无视时间彼此纠缠的,假如有前世,会产生共振,让你的意识可以观察到前世。但并不能太远,最多只能观察到两次前世。”
“……三生石上旧精魂……”呢喃一声,叶枯雪靠回沙发,他从容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太阳西沉,苏生恪的面孔完全淹没在阴影中,他看不清,只听到男人的声音响起,“基于庞加莱重现原理,你的前世会和你今生非常相似,也许,里面有你想知道的,关于选择的答案。”
叶枯雪的第一世,是初唐西域一个小国再嫁王后带去的王子。
与他第二世几乎如出一辙,被谋杀的母亲、异父的弟弟、他所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只不过那一次,郎心如铁,他杀掉了叶婴。
那是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带着幼弟奔逃的叶婴被逼上绝路,少女的头被他亲手斩落,滚到干涸的沙漠里,血被飞快的晒开,在沙子上留下一片深红。
她的头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儿,面孔朝上,定定看着他,死不瞑目。
然后他获得了权势,成了王,扩疆千里,在西域纵横睥睨,盛世五十年。
最后的最后,年迈的王固执地要在王座上死去,他从幽深的大殿望出去,看着一小片薄蓝色的天,想起的,不是太子庸弱、诸王强横;也不是大唐渐盛如何事强;更不是水源枯竭商队改道,国家该如何维系,而是叶婴。
可他已经想不起来,叶婴的样子了。
关于五十年前被他亲手所杀的叶婴,他只记得,那个少女啊,会唱着歌,捧着最新鲜的冰好的瓜,越过偌大宫苑,到他面前,一人一块,吃得满手甜液。
她和他偷跑出去玩,落日的沙丘上,她拿着鞭子赶着骆驼,漂亮的头发上坠着一串一串细小的银铃,回头看他,温柔宁静。
剩下的就是她死前的样子:满面尘灰,眼白上全是红血丝,死死看着他,充满憎恨。
他安静的死在费尽心力得到,染满无数鲜血的宝座上,只想着叶婴。
然后叶枯雪从培养槽里惊醒,呛了一嘴介质液,吐得昏天暗地,苏生恪安静看他,并没有帮助他的意思。
他吐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瘸了的那条腿自己慢慢爬出来,裹上浴袍,缓了好半天才能开口,第一句话是,“基因复刻……脸一样我能理解……怎么名字都一样?”
“为了避免意识过载,大脑主动保护。”
就是为了避免他想大多,大脑自动给相关人员PS了名字,没想到大脑自动功能还挺全。
不过,倒真是每一次都差不多。
叶婴、阿然和他。
阿然每次都是他唯一的血亲,从来善良温柔,可他从未喜欢过他。
他喜欢的,一直一直,只有叶婴。
第一世,他选了江山万里,结果是他杀了她。
第二世,他选了报仇雪恨,结果是她杀了他。
现在第三世,与前两次极其相似,却恰好反过来。
这一次,被谋夺家产的换成是他了——一点儿新意都没有的豪门恩怨,剧情老套堪比TVB古早剧集。
原配早亡,只留下叶枯雪一个孩子,老爷子中年老房子着火,偏宠续弦生下的儿子,叶婴作为拖油瓶,夹在中间,是叶家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小姐。
拜现代法治社会和摄像头所赐,21世纪后半的豪门争产可文明多了,主要靠律师。
饶是如此,叶然出生的那年,叶枯雪也险些被绑架了一次,要不是那天叶婴肚子疼回来得早,记下车牌号打了报警电话,叶枯雪现在估计死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就算这样,他还是伤了条腿,落下病根。
继母病床前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也乖巧懂事,母慈子孝后头,两边都知道,对方对这次绑架未遂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肚明。
叶枯雪没用人造骨重造技术,从此就跛了一条腿,今儿不是腿疼就是腰疼,把药当饭吃,常年静养,一点儿不管家里的事,算是对继母纳了一张降书。
继母渐渐对一个没用的残废放下心来,全心全意为阿然争取,他就像叶家投在地上的一抹影子一般存在感稀薄。
叶家唯一在乎他的,只有叶婴。
绑架案发生的时候,他十岁,她八岁,她以一种微妙的直觉洞察了整件事情的真相,然后他被救回来的当晚,她抱着玩偶熊、拖着枕头,到他的房间。
他当时发着高烧,小女孩先是到床前看了看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睁眼看她,她又摸了摸他,小声和他说,我来陪哥哥。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爬上了沙发。他微微侧头,叶婴已经缩在被子里,蜷成一小团,但没合眼,一双漆黑的眸子亮亮的,看着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