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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承

承:

第一世是个野心家,第二世是个偏执狂。

叶枯雪对自己的评价非常中肯。

至于现在嘛……叶公子只笑了笑,从容得体,跟他身上手工订制西装一般优雅。

坊间关于叶家内斗的八卦甚嚣尘上,偏生他这朵人间富贵花,仿佛自己根本不是新闻主角,每日到苏生恪的实验室报道,自备茶叶茶具,前几天还兴致勃勃添了个茶台,直把这里当第二块沃土,还自己带盆。

他悠悠然往自己带的兔毫盏里倒了杯自己带的茶,太姥山的绿雪芽,白毫银针中的最上品,清雅冲淡隐有花香,“……嗯……后来啊……”叶枯雪笑了下,转头看向玻璃幕墙外城市的天际线。

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脚下这幢属于他的大楼,正是一百年前叶公馆的所在。

他生来一副笑脸,眉眼盈盈地看向对面毫无表情的苏生恪。

“后来啊,‘我’的阿娘也死了,就在‘我的阿婴’出嫁的那年,一尸两命。这一次,她怀的可真是孟老爷的孩子了。”

他像是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一般,颇有余裕。

对面的男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像是一个死人在看另外一个死人。

叶家所有人有一个微妙的默契:叶婴。

叶婴出嫁,所有人都撕破了脸。

叶夫人的病越发沉重,已经不大起得来床,然后那年秋天,叶枯雪的阿娘病死了,怀着五个月大一个胎儿,一尸两命。

女人从嗓子里咳出大蓬大蓬的血,先是红的,然后是漆黑的,最后血吐不出来,糊住气管和肺,生生呛死在自己的血里。

他娘到死也没有名分,就按梳头娘姨的身份葬了,七七那天,阴云暗卷,叶枯雪独自上了山。火刚在瓦盆里烧起来,雨落下来,他也不躲,只拿身体护住盆,往里慢慢的一张一张丢黄裱纸。

他的娘亲对不起阿爹、对不起很多人,但是唯独对得起他。

她是《金瓶梅》里宋慧莲一类人物,通奸与丈夫的情深意笃并行不悖。她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去换对她丈夫孩子好的任何东西,然后趾高气扬,引以为傲。

可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母亲——怀胎十月生了他,自己饿死也要给他留一口红苕,打他骂他,但是实实在在爱着他的母亲。

但她死了。被人害死了。

当年他家穷得揭不开锅,叶太太收留了阿娘,他娘和孟老爷通奸,对,是不要脸、忘恩负义白眼狼,被打断腿赶出叶家一点儿都不委屈,但是她罪不该死,不该这么痛苦的死。还有他的阿爹,他又犯了什么错呢?乡下一个贫苦没用的老实读书人,靠妻子□□过活,就为了一个小儿,被推入了黄浦江。

他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一把伞拢在他头上,他没回头,只继续把纸烧完。

雨渐渐大了,雨珠从伞上弹开,沿着伞面往下淌,像一片小小的围起来的瀑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他和燃烧的裱纸。

终于烧完,他起身转头,身后是叶婴——除了她还能有谁呢,还会是谁呢?

叶婴只有一把伞,全拢在他头上,她浑身被冻雨浇透,面孔雪白,雨水沿着打成绺的乌发往下淌,她细细打着抖,伞却固执罩在他头顶,不让他被淋到。

叶枯雪定定看着她,她也定定看着叶枯雪。

他们彼此凝视着,然后她轻轻问他,阿宽,你冷么?

这个世界上,只会有她唤他一声阿宽了。

他点了点头,叶婴丢开了伞,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她浑身冻得跟冰块一样,却只问他,他冷不冷。

他看着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发着热的冷漠,他没碰她,只是看着雨水沿着自己的下颌落在她的发顶,过了一会儿,他才柔声道:“放开罢。”

他的阿娘是被叶太太害死的。他知道。

那个给他娘看病的大夫被他的人抓住,从包袱里搜出了叶家的支票,大夫把什么都供出来:他娘不过是一场感冒,叶太太卖通大夫,往她静脉里推了一管毒药——不过担心她再生一个男孩而已。

他们夫妻,孟老爷害死他爹,叶太太害死他娘,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他极轻地道:“秦太太,放手吧。”

他看到叶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对,就这样,松开手,做你的秦太太,不要再管叶家的事。

他与叶家,只能活下来一个。他本来想着好歹要保下叶婴,但是他现在顾不得了。

第一个死的,是叶欢。

舞场和人争风吃醋,被小混混一刀捅死丢在黄浦江里,巡捕房抓不到人,不了了之。

第二个死的是叶太太,晚上不小心吃错了药,肺部起了水泡,叫都叫不出来,被发现的时候,脑袋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冰冷冷的死了。

叶欢死的时候,孟老爷还是伤心的,叶太太死的时候,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孟老爷第一件事给阿然改成姓孟,把叶枯雪升成了总经理。孟老爷问他要不要把姓改回去,他温吞地摇摇头,说叶家对他恩重如山,这是改名换姓未免不合适,再说,他还要留着这个姓帮阿然呢。

孟老爷听了这话,只捏捏他的肩膀,对他的器重又多了几分。

这年,叶婴二十二岁,母亲死后,她不顾一切地要回叶家,秦家不许自家儿媳去趟叶家的浑水。

叶婴净身出户,不带走一点儿嫁妆,与秦二少爷离了婚,回了叶公馆。

叶婴回家那天,是叶枯雪去接她的。她一身黑色丧服,只手里一个小皮箱,坐到他身边,像是一株拢起花瓣的漆黑牡丹。

她望着前方,对他轻声说,阿宽哥哥,我回来了。

你不该回来的。他想,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对她微笑,轻轻拢了一下她的肩头,柔声对她说,嗯,回来就好。

阿然终于被接回了叶家,十岁的孩子被养得漂亮极了,又聪明懂事、温和纯善。

他会为了玻璃缸里的小金鱼死了垂泪,会全力救助从巢里落下的雏鸟,会心疼奶娘,半夜渴了默默忍着——他像一只懵懂不知世间险恶,纯白驯善的羔羊。

他黏着叶婴的样子,就像十多年前,叶婴黏着他一般。

而叶婴爱着他。她就像爱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爱着这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少年。

然后叶婴就成了被困在叶公馆的笼中鸟,与衣香鬓影和珠光宝气虚与委蛇。

叶枯雪曾问过她要不要继续念书,叶婴当时正忙着给家里换地毯,管家捧着型录站在一边,桌子上堆满各色地毯小样,印度的波斯的提花的羊毛的,居然堆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山。

她愣住,抬头看他,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像星子一样亮,然后她笑了一声,垂下眼,眸子暗了,继续认真挑选地毯——下周家里要开舞会,要忙的太多。

他在她身后看她,窗户开着,阳光柔润,从叶隙间散下来,染成了一层菲薄的柔绿,树影摇曳,她雪白面孔便也明灭着,他心内忽然又有了那种父亲死去那天,他载着她在夕阳中骑行时候那股近似于绝望的宁静。

他俯身向前,像是要把她拢进怀里一般,越过她肩头,拈起一块绿松石提花金色向日葵的地毯,“这块不错,陪你那条松色的旗袍好看得很。”

“然后呢,‘我’这个偏执狂啊,真是够够的。”一壶绿雪芽喝完,讲究人叶公子从容换上了一泡新茶,顶级洞庭西山的碧螺春,茶具自然也换了一套他刚从拍卖会上得着的北宋汝瓷天青釉的,苏生恪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他毫不在意,把自己的前世讲得娓娓动听。

“嗯,‘我’把孟老爷杀了。”

孟老爷死在叶婴二十五岁那一年,叶婴的面前。

那天有英国客户在和平饭店的印度套房约孟老爷谈走私的生意——现在日本人占了上海,走私利润极大,孟老爷煞费苦心才搭上这条线。

这次约见本是极密,但是他听说这位豪客不到三十,极爱中国美女,便偷偷叫上了叶婴。

自从叶太太一死,孟老爷就想把叶婴再嫁出去。第一是她年纪大了该找个归宿,第二她是叶家唯一的血脉,有批元老一直在闹让她掌家,可孟老爷一心只想让阿然继承一切,那就得尽快发嫁叶婴,最好嫁得远远的——这次就动上了叶婴的歪脑筋。

叶婴全不知道,就牵着阿然坐在和平饭店叶家常年包的套房里。今天阿然学校提早放学,她接了阿然,懒得送回去,就干脆把他带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监督阿然写作业。

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叶婴干脆上去找人。

她敲门而入,走进客厅的一刹那,就看到孟老爷躺在地上,胸前插着把匕首,脖子被利刃切开,巨大的伤口像是个大张着血淋淋的婴儿的嘴,汨汨往外渗着黑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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