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婴站在套房里那扇著名的清真寺风格彩色玻璃门下面,枪管抵上她后脑,压着头发上的发卡咬到头皮里,生生的疼。她全无所察,楞楞地看着地上父亲的尸体,过了半晌,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的时候,短促惨叫被身后的保镖摁在嘴里,珠白手包落在父亲的血泊里,里头滚出几个玻璃纸包着的糖果。
那是她最喜欢吃的,也是她对面的男人从小到大,从她手里接过去的栗子糖。
叶婴被保镖提在手里,除了最开始本能地撞了一下,她没挣扎,慢慢抬头,看向对面。
叶枯雪坐在红色单人皮沙发里,漆黑西装,雪白衬衫,一根血红领带,手肘撑在扶手上,十指堆叠成一个尖塔,面上多情含笑。
她眨了眨眼,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一大颗一大颗,像珍珠一般落在血里。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哭。叶婴从小豁达坚强,怎么都不哭,赤着脚走到孟府去的那次,疼成那样她都笑得出来。这一次,他终于看到她哭了。
叶枯雪柔声道,“对小姐还是温柔些”,她被放下,叶枯雪让人退下,偌大套房里只剩他们两人,叶枯雪唇角含笑,眉目清润地看她。
叶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全靠背上一根硬骨支撑。
他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音柔声道:阿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叶婴一动不动。他没再说话,只含笑看她。
他知道,叶婴会过来的,她最听他的话,她会的。
叶婴颤抖着闭了一下眼,像是咽下了什么哽在喉咙里的东西,摇摇晃晃向他而来。
四米,十三步,她走了整整三分钟。
中间她摔倒了一次,跌在父亲的血泊中,嫩黄色的长裙下摆殷红一片,血顺着刺绣的纹路往上蔓,她细白手腕撑在孟老爷死青色的面孔旁边,不住地抖,连叶枯雪都以为她爬不起来了,结果她硬是踩着滑腻的血迹,站起来,走向他。
叶婴在他面前停住,他颇有余裕地朝她招手,她低下头,蓬松烫卷的发丝轻轻触到了他的睫毛——银光闪烁,叶枯雪轻轻侧头,擒住她腕子,稍稍用力,她手中那柄能藏在袖子里的细巧匕首便无声地落在了地毯上,叶婴毫不犹豫,另外一拳挥出,被他同样轻轻松松捞在手里。
叶婴怎么会不反抗呢?他满足地想,倾了倾身,在她耳边细声呢喃,热气拂过她耳垂。
叶枯雪把自己的第二个秘密告诉了她。
他告诉叶婴,她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她的母亲杀了他的母亲与她腹中胎儿。
“然后,我杀了你的父母与兄长。”
他手中的肌肤在一瞬间冰冷,然后失去力量。
他温柔看她,对她说,阿婴,你不该来的。你不来,你后半生繁花似锦,富贵天成。可你怎么就来了呢?
你怎么就自投罗网?都是你的错,我的阿婴。
当晚,孟老爷的尸体和叶婴、阿然一起被带上一艘渔船,叶枯雪好心给他们解释,说孟老爷今天带阿然出来见世面,被卷入一场锄奸暗杀,吃了流弹,父子二人俱都不幸身亡。只留下一女叶婴,是叶家嫡脉,理所当然继承叶家所有家业。
但她毕竟是个女流,遭此大厄卧病不起,自然要被送去最好的医院疗养,他作为她名义上的兄长,只好挑起重担,代她主理叶家。
叶婴非常安静,她一句话都没说地听完。
今晚浪大,偌大江面上只有他们一条船,两岸黑黝黝的,船在浪里起伏不定,船头风灯摇来晃去,就像一簇鬼火。
良久,她抬眼看他,居然笑了一下,“……如果我今天没带阿然来,你会放过他么?”
这个问题,在这十余年里,叶枯雪认真的思考了很多次,他可以骗她,但他不愿意。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眼睛是暗的,深处却亮得灼人,“那把我也杀了吧。”
他笑吟吟伸手,在她眼角按了一下,帮她把湮开的眼线擦掉,才柔声道:“我舍不得。”
叶婴闭了一下眼,雪白面孔上桑子红的唇膏洇到了嘴角,像是个新鲜伤口,带了几分楚楚可怜,“……让我看看阿然。”她低声道,声音颤抖,隐隐带了哀求的意味,“他是我弟弟。”
“他不是你弟弟。”他平静地道。
“我不是你。他是我弟弟。”
你看,他和她永远不能互相理解。叶枯雪想了想,点了点头,身旁人让出一条小道,她钻出来,船头一个壮汉挟着阿然,雪亮的薄刃刀抵在他喉咙上,少年吓得发抖,却硬气的一声都没有叫出来。
看到她,阿然只从嗓子里挣出一句话,“阿姐,莫管我!”
她看着阿然,似乎想笑,眉头微微抬起的刹那,眼泪落下来,她哽咽一声,从怀里取出手帕——
就在这一刹那,叶婴把手帕朝钳着阿然的壮汉脸上一丢,一把抱住阿然,撞下了黄浦江!
菲薄刀刃划过了阿然细白的喉咙和她的肩膀,一声闷响,血红飞溅,他们坠入江中。
身旁人飞快跳下,叶枯雪冷漠地看着颠簸起伏的漆黑江面。
他有一种预感,他这一次找不回叶婴。
但是他知道,叶婴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
——只为取他性命。
果不其然,五年后,叶婴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青帮元老高太爷的七十寿宴,他现在贵为上海滩的百货大王,自然要去捧场。
他备了份极厚的礼,挽着现在沪上最红的女明星,踏入高家大宅。
这次寿宴是高太爷最宠爱的六姨太操办的,这六姨太可不简单,带着个脑子摔坏了、不会说话的拖油瓶弟弟嫁过来,跟了老爷子没多久,越过所有人去成了他的心头肉,现在掌家,赫然连原配太太也压过一头。
他浑不在意,和人闲聊,忽然听到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台阶上的脆响。
他转头看去,便看到了叶婴。
黢黑头发烫得蓬蓬松松,靠着耳垂随意卡着个克什米尔蓝宝石的发卡,身上一条银灰色洋绉纱的洋装,雪白颈子上漫不经心垂着几串或长或短的珠链,衬得肤如凝脂,惊人而锐利的美丽。
——满场皆惊,场中寂静,偶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五年前孟老爷和阿然死讯一出,叶家说她去国外疗养,所有人都以为,她要么死了,要么早被叶枯雪关起来,但她却以这样身份、出现在这里。
叶婴娉娉婷婷朝叶枯雪走过来,手里拈着根雪茄,到他跟前,一口烟气袅袅,从他耳垂边掠过。
叶枯雪定定看她片刻,柔声一笑,“……这几年还好”
她眯起眼,明艳妩媚,又吐出一口烟,美丽面孔在烟气与雪茄的香气中弥漫模糊。
她笑了笑,柔声对他说,“多谢叶公子,我好得很。”
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十六岁的少女,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她想去留学,做一名化学家。
再然后,叶枯雪就死在了这年的初冬。
头盖骨和脑浆一起飞出去,被撞坏了头的阿然踩过去。
而他将自己的最后一个秘密带入了死亡的深黑之中。
他喜欢叶婴,这是一个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是他知道,叶婴知道的秘密。
“然后‘我’就死咯,还算痛快。”叶枯雪终于把龙井也喝完,家务机器人捧来他放在这里的红茶,顶级祁门毛峰,一股玫瑰蜜香,配一套琉璃盏,茶汤甜红,他看了看,颇为得意。
听他讲完,苏生恪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与他给人的冰冷印象截然不同,轻柔得如同一层罩在梦上面的纱。
“你要怎么选?叶枯雪?”
男人指尖转着杯子,天生笑唇上弯,笑容闲雅富丽。
他慢悠悠喝完了这盏茶,只手摩挲着那把沉木手掌,只对苏生恪轻轻摇摇头,“茶不错,可惜苏生先生没有口福了。”